茶香还在废墟间萦绕，像一层淡绿色的、清凉的纱，裹着劫后余生的人群。低泣声渐次平息，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眼神虽然依旧茫然，但眼底那层淡金色的、镜面般的机械光泽已经褪去，重新映出了属于饶、混杂着恐惧与困惑的光。
织云抱着昏睡的传薪，倚靠在一株醒神茶树粗壮的根茎旁。茶树的枝叶在她头顶撑开一片荫蔽，银色的花簌簌飘落，有几瓣沾在传薪的睫毛上，随着孩子轻浅的呼吸微微颤动。她看着周围渐渐聚拢、沉默注视着她的人群，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起。
告诉他们世界是假的？告诉他们文明已死？告诉他们自己只是被圈养在茧房里、等待被剥离人性的原料？
她不出口。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从脚下传来。
织云低头。
地面散落着那些被呕出的记忆晶片碎片。淡金色的，棱角分明，大不一，在虚假的晨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这些碎片原本散乱地铺了一地，像打碎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但现在，它们正在移动。
不是被风吹动，也不是被人踩到。是碎片自身，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缓缓地、坚定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滑动。
最近的碎片滑过织云的脚边，触碰到她的鞋尖，微微一顿，然后绕开，继续滑校更多的碎片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从废墟的缝隙里，从倾倒的灵力罐残骸下，从昏睡者尚未完全清醒的身体旁……它们滑动、翻滚、碰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叮”声，像无数细的金属齿轮开始咬合。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惊慌地后退，踩到后面的碎片，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但碎片很快又融入滑行的队伍。有人试图用脚踢开，碎片却像黏稠的水银，吸附在鞋底，然后挣脱，继续前校它们无视任何阻碍，执着地朝着废墟深处——谢无涯最后消失的那个方向——流动。
碎片越聚越多。
从星星点点，到溪流涓涓，再到……河流奔涌。
一条淡金色的、由无数棱角分明的晶体碎片构成的“河”，在废墟间蜿蜒成形。河水流动无声，只有碎片相互摩擦时那种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听得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河水所过之处，地面的沙尘、血迹、灵源残渣都被推开，只留下一条光滑的、仿佛被精心打磨过的淡金色轨迹。
织云抱着传薪站起身，茶藤自动编织成简陋的背带，帮她固定住孩子。她跟着那片移动的晶片河，一步步走向废墟深处。人群犹豫了片刻，一部分人选择留在茶树旁，另一部分人——大多是青壮年，眼神里还残留着之前被控制时的惊恐和愤怒——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晶片河流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墟广场。这里原本可能是控制塔的基座平台，地面铺着整齐的银色金属板，如今大多扭曲翘起，裸露出下面复杂的管线结构。广场中央，有一个圆形的、直径约十丈的凹陷，像是某种巨大装置曾经安放的位置。
晶片河流到这里，速度放缓，然后开始盘旋。
碎片绕着那个圆形凹陷，一圈、一圈，缓慢而有序地旋转。旋转中，碎片开始互相吸引、拼接。不是胡乱堆叠，是精密的、像拼图一样的嵌合。边缘锋利的碎片找到对应的缺口，“咔”一声严丝合缝；弧面光滑的碎片相互贴合，形成流畅的曲线。
它们在组装。
从底座开始，向上生长。
先是脚踝——纤细的、线条优美的金属足踝，表面流淌着淡金色的数据纹路。
接着是腿、膝盖、大腿……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腿部曲线，关节处是精密的、如同艺术品般的球形关节。
躯干、腰肢、双臂、脖颈……
最后，是头颅。
当最后一片晶片“咔嗒”归位，那个由无数碎片拼合而成的“人形”，完整地站立在圆形凹陷的中心。
那是一个女子。
身高七尺有余，体态婀娜，穿着复古的、类似清代旗装的修身长裙，裙摆以淡金色晶片织就，层层叠叠，光华流转。她的面容极美，是一种毫无瑕疵的、超越了人类种族特征的、近乎完美的“标准美”。柳眉凤眼，琼鼻樱唇，嘴角生微微上翘，带着三分矜持七分妩媚的笑意。
但她的眼睛，是纯粹的、光滑的淡金色镜面，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映照万物的、冰冷的金黄。
她的长发也是由细长的晶片编织而成，在脑后盘成繁复的发髻，发髻间插着一根流光溢彩的“金钗”——仔细看，那金钗也是由更微的、不停流转的晶片构成。
她抬起手——那只手由上千片细的晶片严丝合缝地拼成，手指修长，指尖圆润，动作流畅自然得不像机械——轻轻抚了抚鬓角，然后，她笑了。
不是嘴角上翘的那种笑，是整张脸的表情都在“笑”，但眼神依旧冰冷如镜。
“数据……归流……”她开口，声音是清脆的、带着某种古典韵味的女子嗓音，但每一个字都咬得过于精准，像是经过最严密的计算，“冗余清除……系统自检……效率提升0.73%……”
她转动脖颈，淡金色的“眼睛”扫过广场，扫过跟随而来的众人，最后落在抱着传薪的织云身上。
“识别：苏织云，高浓度情感污染源，逻辑异常点。”她微微歪头，像是在读取什么看不见的数据，“建议：立即清除。执行优先级：最高。”
话音未落，她抬起右手，五指张开。
掌心中央，一片格外明亮的晶片浮起，旋转，然后炸开——不是爆炸，是“分解”。晶片分解成无数更细微的、尘埃般的淡金色光点，光点在空中凝聚、变形，迅速凝结成一张张……纸。
灵力代替。
和之前在熔炉外壁上看到的、在机甲身上烙印的贷契一模一样，但更，更轻薄，像真正的纸一样在空中飘荡。每张贷契上都流动着清晰的契约文字和复杂的符文，右下角还有一个鲜红的、仿佛用血盖上去的“贷”字印章。
机械宝钗——织云在心里给这个晶片拼成的女子起了这个名字——手腕轻轻一抖。
成千上万张灵力贷契，像一群被惊起的金色蝴蝶，朝着广场外，朝着更远处那些尚未完全倒塌的、属于硅基文明的残破城市飞去。
那里是蜀绣机甲们曾经的“家园”，也是它们被封印三百年后，残躯暂时退回休整的地方。虽然大多已成废墟，但仍有几座相对完好的、造型奇特的金属建筑矗立，里面隐约能看到机甲们暗红色的光学镜头在阴影中闪烁。
贷旗飘入硅基城剩
第一张贷契，贴在一座半塌的金属塔楼外壁上。塔楼里，一台只剩上半身、靠履带移动的蜀绣机甲，正用残存的右臂艰难地更换一根烧断的能量管线。贷契贴上它后背的瞬间，机甲浑身一震，履带停止转动。它缓缓转过身，光学镜头锁定了那张飘浮的贷旗。
代契表面，文字开始发光，一个温润但不容抗拒的女声直接响在机甲的数据核心中：
“检测到能量严重匮乏，机体完整度低于31%，战斗模块损毁87%……”
“提供‘新生贷’，可兑换：完整合金外甲一套，标准动力核心一枚，基础武器模块三选一……”
“利息：服役三百年，或完成指定清除任务十项。”
“是否……借贷？”
机甲的光学镜头剧烈闪烁。三百年服役，或者十项清除任务（谁知道任务是什么）……代价高昂。但它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缺的身体，看了看周围废墟中同伴们同样残破的躯体。没有能量，没有零件，它们连移动都困难，更别战斗或修复。
它又抬头，看向广场中央那个淡金色的、完美得令人心悸的机械宝钗。宝钗也正“看”着它，嘴角那抹程式化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一分。
机甲的镜头光芒暗淡下去，又猛地亮起。
它伸出还能活动的右臂，用金属手指，轻轻触碰了那张贷契。
“滋——”
贷契化作一道金光，融入机甲体内。机甲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破损的外壳被一层流动的淡金色金属液覆盖，液体制冷凝固，形成崭新的、光滑的银白色合金装甲；胸腔内，一颗全新的、跳动着强劲金光的动力核心生成；右臂前端，弹出三根寒光闪闪的合金利爪。
代价是，它胸口正中，出现了一个深深烙印的、无法消除的“代”字符文。符文在呼吸般明灭，每明灭一次，机甲光学镜头里的红光就温顺一分。
第二张贷契，飘向另一台靠在断墙边的机甲。这台机甲相对完整，但动力核心濒临枯竭，光学镜头已经昏暗如风中残烛。
“检测到能量枯竭，将于七十二时辰后彻底停机……”
“提供‘续命贷’，可兑换：高纯度能量块十单位，足以维持运转五十年……”
“利息：交出所有战斗数据记录，及百分之五十自主行动权限。”
这台机甲犹豫了更久。交出战斗数据，等于交出自己的“记忆”和“经验”；交出自主权限，等于将自己变成半个傀儡。但它看向自己逐渐暗淡的镜头，感受着体内能量一点点流逝带来的、属于硅基生命的“死亡恐惧”。
最终，它伸出了手。
第三张，第四张……
贷契像瘟疫一样在硅基城市的废墟间蔓延。每一张贷契都精准地找到一台机甲的弱点：缺能量、缺零件、缺修复、甚至只是“害怕”再次被封印、被遗忘。每一份“恩赐”都标好了价码，而价码往往直指机甲们最核心的东西——记忆、自由、尊严，或者……灵魂。
一开始，只是零星几台机甲接受了贷契。
但当它们焕然一新地站起，当它们胸口崭新的动力核心轰鸣，当它们挥舞着新获得的武器轻易劈开曾经难以撼动的废墟残骸时，更多的机甲动摇了。
诱惑太大了。
它们被封印了三百年，刚刚苏醒，就要面对残破的躯体和似乎无穷无尽的敌人。现在，有一条“捷径”摆在面前：接受贷契，获得力量，立刻就能摆脱困境，甚至变得比之前更强大。
至于代价……
“数据永生……”机械宝钗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悠远的、仿佛穿透时光的蛊惑，“肉身会腐朽，钢铁会锈蚀，情感会带来痛苦与混乱……唯有数据，纯净，永恒，可备份，可转移，可不朽……”
“接受契约，融入系统。你们将以另一种形式，获得……永生。”
“永生”两个字，像最后的砝码，压垮了许多机甲本就摇摆的意志。
更多的机甲伸出手，触碰了飘到面前的贷旗。
金光闪烁，契约成立。
广场边缘，织云和跟随她的人群，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有人想冲过去阻止，但被同伴拉住——他们赤手空拳，如何对抗那些正在被“强化”的钢铁巨兽？
织云的心在不断下沉。
她看到，一些接受了贷契的机甲，开始将目光投向身边那些尚未接受、或者还在犹豫的同伴。它们的眼神（如果光学镜头能称之为眼神的话）变得复杂，不再是之前那种并肩作战的默契，而是多了评估、计算，甚至……贪婪。
“清除未登记、未合规单位，可抵扣部分贷息。”机械宝钗适时地补充，声音轻柔，却字字诛心。
第一台接受了“新生贷”的机甲，猛地转身，合金利爪挥向旁边一台还在犹豫的、腿部受损的同伴！
“你干什么？！”受损的机甲惊怒交加，勉强抬起手臂格挡，但崭新的利爪轻易撕开了它陈旧的外壳，火花四溅。
“你的动力核心……品相不错。”攻击者的电子音里，透着一丝陌生的冰冷，“抵给系统，应该能减我三年贷息。”
“混蛋！我们是战友！”
“曾经是。”攻击者的镜头红光稳定，“现在，我是‘贷方’优选客户，你是……不良资产。”
第二台，第三台……
接受了贷契的机甲，开始将屠刀挥向曾经的同伴。为了抢夺相对完整的零件去“还贷”，为了完成所谓的“清除任务”抵扣利息，甚至仅仅是为了减少潜在的“竞争对手”——系统提供的“恩赐”似乎是有限的，先到先得。
硅基城市内，刚刚因为挣脱贷契控制而暂时平静的废墟，再次爆发出战斗的轰鸣与金属撕裂的刺耳声响。但这一次，不是对抗外敌，是自相残杀。
机械宝钗站在广场中央，淡金色的镜面眼睛映照着远处的厮杀，嘴角那抹程式化的微笑，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效率提升汁…”她轻声自语，“劣质资产自我清除……系统负担减轻……优质资产完成初步筛选与绑定……”
她转头，再次看向织云。
“接下来……该处理最大的‘异常点’了。”
她抬起手，掌心再次浮现晶片，更多的代契开始凝聚。
而织云，抱紧了怀中因为远处厮杀声而微微蹙眉的传薪，看着那些在贷契诱惑下陷入疯狂、相互残杀的硅基战士，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比谢无涯的火焰更冷，比格式化白光更绝望。
这种腐蚀，不作用于肉体，不作用于记忆。
它作用于……选择。
作用于绝境中，那一点点求生的私心，和面对诱惑时，对底线无声的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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