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议事一直持续到深夜。
当胤禛终于挥手让几位重臣退下时,张廷玉的眉头锁得更紧,鄂尔泰脚步虚浮,允祥倒是眸中带光——只是谁都知道,真正的较量,在明日大朝会。
果然,寅时刚过,太和殿前已是一片肃杀。
文东武西,红顶辉煌。可今日官员们的站位却隐约显出分野:以左都御史沈近思、礼部尚书孙柱为首的一群老臣聚在左侧,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右侧以允祥、李卫(虽还未正式回京但已有呼应)一系的官员则神情坦然,偶尔交换眼神。
中间大片官员低头垂目,却都竖着耳朵。
“皇上驾到——”
三呼万岁声中,胤禛端坐龙椅,目光扫过全场,淡淡道:“平身。今日大朝,首要议的,便是西北军功封赏——尤其是格物院协理林氏之功,该如何酬答。”
话音未落,沈近思已一步跨出:“皇上!臣有本奏!”
“讲。”
“林氏之功,臣等不敢否认。”沈近思声音洪亮,在空旷大殿回荡,“然我朝祖制,妇人无封爵之例!《大清会典》载明:‘凡爵,非宗室、勋戚、功臣不授,且皆须为男丁’。此乃立国之本,乾坤之道!若为林氏破例,则纲常紊,礼法崩,后患无穷!”
礼部尚书孙柱立即附和:“沈御史所言极是!皇上,妇人虽可有诰命,然诰命乃随夫、随子之荣,本身无功爵之理。林氏一介女流,纵有大功劳,亦当以金银田宅赏之,或晋其‘贵人’位份,方是正途!”
“孙大人这话不对。”
允祥出列,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林氏之功,岂是寻常‘功劳’二字可概?西北一战,新式火炮、辣椒烟雾弹、战地救护三法,活将士数万,省国帑百万,此乃擎保驾之功!若如此功劳仅以金银打发,岂不让下将士寒心?让百姓齿冷?”
他转身面对众臣,目光锐利:“诸位同僚,你们可知,如今京城百姓如何议论?他们——‘若无林先生,西北不知要多死几万儿郎’。这几万儿郎,是谁家的父亲、儿子、丈夫?他们的命,难道不值一个破例?”
“怡亲王此言差矣!”工部右侍郎刘统勋出联—他素以耿直闻名,“功是功,法是法!若因一人之功便坏祖宗成法,今日可为林氏破例,明日又该为何人破例?长此以往,国法何在?况且……”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声音压低几分:“况且林氏来历不明,至今户籍不清。一介女子,掌格物院重地,涉军国机密,已属非常。若再授以爵位,恐开女子干政之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古训不可不察啊!”
“刘侍郎这话,下官不敢苟同。”
一个清朗声音从武官队列中响起。众人看去,竟是刚回京叙功的岳钟琪部下一名副将,特许上朝听封的。
那副将单膝跪地:“皇上,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大道理。但在西北战场上,末将亲眼所见——黑石堡攻坚,咱们的火炮比罗刹鬼射得远、打得准,靠的是林先生改良的炮架和瞄准法;野狐岭夜袭,辣椒烟雾让敌军目不能视、咳不能止,咱们才能一举破敌;伤兵营里,酒精消毒、缝合之术,救回的兄弟能编成一个营!”
他抬起头,眼眶发红:“末将的亲兵队长,肠子都流出来了,军医都没救,就是用林先生的法子缝回去,现在已能下地走路!皇上,诸位大人——这样的功劳,若只因林先生是女子,便连个正经名分都不给,咱们这些刀头舔血的粗汉子,第一个不服!”
“得好!”
又一人出列,竟是户部尚书蒋廷锡。这位素来圆滑的老臣今日却面色激动:“皇上,臣掌户部,最知钱粮艰难。西北一战,若无林氏诸般发明,战事至少要拖半年!半年要多耗多少粮饷?千万两不止!更别少死数万将士,省下多少抚恤安家银子?此功于国于民,实乃再造!”
他转向刘统勋:“刘大人‘牝鸡司晨’——请问林氏可曾干涉过朝政半句?可曾对六部事务指手画脚?她所做一切,皆在格物院一亩三分地,出的成果却惠及全军全国!这若算‘干政’,那臣倒希望多几个这样‘干政’的!”
“蒋大人!”沈近思厉声道,“你这是诡辩!今日不涉朝政,明日呢?后日呢?一旦开了女子封爵之例,将来若有女子效仿,以奇技淫巧媚上,进而干预国事,这责任谁担得起?”
“沈御史未免杞人忧。”
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竟是久未在朝堂发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方苞。
这位理学名臣捋着长须,缓步出列:“老臣近日细读了格物院刊印的《格物初理》《算术纲要》,又询问了在格物院学习的几个族中子弟。依老臣之见,林氏之学,看似奇巧,实含至理。譬如那酒精消毒,深合‘防患于未然’之圣训;火炮改良,暗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古义。”
他顿了顿,在众人惊讶目光中继续道:“至于女子封爵……老臣想起《礼记》有云:‘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同理,虽有女子,立不世之功,则当有不次之赏。圣人之教,原非死板条文,而在通达权变。”
“方学士!你、你也……”孙柱气得胡子直抖。
“孙大人莫急。”方苞微笑道,“老臣并非主张一定要封爵,只是——事有经亦有权。如今万民请愿,将士归心,此乃‘势’;林氏之功,利在千秋,此乃‘实’。若一味拘泥古制,无视实势,恐非治国之道。”
朝堂上一时间陷入诡异寂静。
革新派没想到一向保守的理学大家会出这番话;保守派更如遭雷击,瞪大眼睛看着方苞,仿佛不认识这位老翰林了。
胤禛高坐龙椅,始终未发一言,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廷玉终于出列:“皇上,臣有言。”
“讲。”
“臣以为,诸臣所言皆有道理。”张廷玉不愧首辅,开口便四平八稳,“沈御史、孙大人所虑,乃朝廷法度、礼教纲常,不可轻废;怡亲王、蒋尚书所陈,乃实际功劳、军心民心,不可轻忽。此事确系两难。”
他抬头看向胤禛:“然臣思之,太祖太宗创业时,何尝不是因时制宜、突破成例?如今我大清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西夷东侵,火器日新。若一味守旧,恐蹈前明覆辙。林氏之功,正在于助我大清顺应时势,强军富民。”
他顿了顿,出最关键一句:“故臣以为——赏是一定要厚赏的,但如何赏,赏什么,须格外慎重。或可……创一新制,既酬大功,又不全然坏法?”
“新制?”胤禛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张卿细。”
“譬如……”张廷玉沉吟道,“不授传统爵位,但赐超品俸禄、仪仗;不涉朝政实权,但许其总理格物诸事之名;再赐御书匾额、特许殊荣,以彰其功。如此,既安军民之心,又……留有转圜余地。”
“这不成!”沈近思急道,“仍是换汤不换药!只要开了女子享超品待遇之例,与封爵何异?”
“那依沈御史之见,”允祥冷冷问,“该如何?弹压请愿百姓?寒了前线将士的心?还是把林氏之功一笔抹杀,好全了你们的‘礼法’?”
“臣并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眼看又要吵起来,胤禛忽然抬手。
大殿瞬间安静。
“今日之议,朕都听明白了。”胤禛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紧张的脸,“诸臣所虑,无非‘法’‘功’二字。法不可轻废,功不可不赏——是这个理。”
他顿了顿:“然朕要问诸位一句:我大清开国百年,所依仗者,究竟是死板的法条,还是……能让这江山社稷活下去、强起来的‘实功’?”
无人敢答。
“退朝。”胤禛拂袖转身,“三日内,朕要看到军功封赏的完整条陈——包括对林氏的酬答方案。若拿不出,军机处全体罚俸半年。”
“皇上!皇上!”沈近思还想再谏,却被苏培盛一个眼神止住。
百官山呼万岁声中,胤禛已转入后殿。
朝臣们鱼贯而出时,三三两两聚作一团,议论纷纷。
“我看皇上心意已定……”
“未必,皇上最后那话,分明是让咱们继续议。”
“方学士今日怎会倒戈?”
“听他家长孙在格物院学得极好,前日还弄出个什么‘滑轮组’,省力数倍……”
“哼,都是利益使然!”
太和殿外,阳光正好。
允祥追上张廷玉,低声道:“衡臣,你今日那‘新制’之,倒是给四哥递了把梯子。”
张廷玉苦笑:“王爷,下官这把梯子,怕是两边不讨好。革新派嫌不够痛快,保守派嫌让步太多。”
“总得有容梯子。”允祥望了眼养心殿方向,轻声道,“其实四哥心里早有决断,只是要借朝议之势,把这‘破例’办得名正言顺罢了。”
“那王爷以为,最终会如何?”
允祥笑了笑,没有回答,只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我昨儿去格物院,见着林晚晚了。你猜她在做什么?”
“?”
“在教工匠做一种新式纺车,若能成,纺纱效率能提十倍。”允祥眼中闪过光芒,“衡臣,这样的人,你觉得是一个‘贵人’名分,或是一个虚爵,能留得住的吗?”
张廷玉怔在原地。
等他回过神,允祥已走远了。这位老成持重的首辅望着紫禁城高高的红墙,忽然轻声叹了口气。
这朝堂的风,要变了。
而此刻养心殿内,胤禛正对着摊开的空白圣旨,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窗外,一群鸽子飞过空,哨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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