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余宾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没过几便悄无声息,文武百官该上朝的上朝,该回府的回府。
没有人去提起关于余宾的一点信息,甚至默契到不约而同地选择遗忘这件事,一切如常宁静到了一种可怕的境地。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往湖面丢了一座半人高的石雕,却诡异地溅不出一点水花。
这么沉重的一个物件却缓慢地、渐渐地、悄无声息地被死寂湖水吞没,这湖水里面藏着的东西充满未知的危险,令人畏惧胆寒。
朝堂宁静,民间里臣权大过子的谣言却愈演愈烈。
而此时,皇宫那位稳坐龙椅的人也乱了心神。
也是皇宫这十多年来,皇帝第一次召见了褚明禧。
“儿臣参见父皇。”
御书房内,那蓄起胡子大约四十多岁的皇帝已然过了朝气蓬发的年纪,隐隐有些了皱纹和老态。
“愿安来了。”
已经是好久没人唤过她的表字,褚明禧微垂眼帘,显然有些不适应。
“朕听闻你练功刻苦,在军中表现优异,武学之才不输武将,这一身好本事可得物尽其用,要不朕在京中给你安排个武职?”
这就开始探听了吗?
褚明禧当然知道皇帝突然冒出来找她,定是坐不住了,而她操纵流言多日一直等候的机会也将会在这里拿到成果。
“朝中能人甚多,儿臣全无资历,怕难服众。”
褚皇帝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缓缓道:“难不成愿安有参军之想?”
“习得一身武艺,保家卫国义不容辞,但父皇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国运昌隆万邦来朝,战事更是少之又少,想来是用不到儿臣了。”
褚明禧的回答滴水不漏。
褚皇帝这才舒展眉头,可话里头却隐有试探:“你倒是想偷闲,若什么都不想做岂不是白费了这一身功夫。”
褚明禧心念一动,连忙自告奋勇,袒露少年心思:“父皇放心,万邦来朝之际,儿臣定拼尽全力为皇家争光,不负多年苦学。”
言语中尽是少年郎君的稚嫩和果敢。
“你有心了。”
褚皇帝望着她与婉贵妃相像的眉眼,眼底隐约有些哀伤。
“咱们父子二人好似从未谈过心。”
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哑。
是父子谈心,可旁边候着的老太监也丝毫没有退下的意思。
看来这谈心谈的还有点提防。
“这些时日朝中大臣想让朕在使臣到时加上蹴鞠赛,瞧瞧这点事,也要朕管。”
褚皇帝话中带笑,却不及眼底。
这神情,朝中那些大臣怕不是询问,而是直接告知吧。
褚明禧恭敬谦和道:“大臣们细微之至是乃国之幸事,不过父皇日理万机,若是一点事也要上书写上奏折,那确实是有些题大做了。”
“是啊,细微之至……”
褚皇帝低喃着,仿佛在这手伸得太长了。
见此,褚明禧准备再添一把火:“可有些官员却疏忽大意,儿臣最近听闻了不少风言风语,都是关于那位被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的余宾,若不是父皇再三让监察院彻查,怕是就被此人侥幸逃脱了……这有的朝臣细微到一点事都会禀报父皇,有的却疏忽大意差点坏了事,若是各自分摊点那就平衡多了。”
平衡二字,传入褚皇帝的耳中,仿佛挣扎许久的荆棘挣脱了出来,吊出了皇帝深思熟虑的无数日夜背后的想法。
褚皇帝轻笑一声:“不这些了,咱父子交谈便不朝堂之事,愿安这些年习武刻苦,那些行伍出身,历经血战的武教头脾气可都是又臭又硬,都对你赞赏有加,看来汪峙那子从就给你寻了个打好基本功的好师傅……”
感觉褚皇帝话中有话,还未完。
褚明禧也不搭腔,只是笑了笑,在外人眼中就是一副被夸了之后开心有些隐隐雀跃的模样。
果不其然,褚皇帝自顾自道:“起汪峙,朕这些年确实亏待他了……愿安觉得西厂如何?”
她就等着这句话。
褚明禧面色如常,不卑不亢:“西厂儿臣知晓不多。”
当然知晓不多,毕竟西厂在她六岁后便封禁了,名存实亡。
几乎瞬间,她话锋一转:“儿臣只知道,无论怎样,父皇是九五之尊,朝中一切事务乃至整个下,皆是由父皇定夺!”
“好!”褚皇帝明显受用,到心坎里去了,“愿安言之有理。”
褚皇帝起身走了下来,就站在少年郎的面前,细细端详。
褚明禧能感觉到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婉贵妃就在献安殿,在这世上如果还有谁要透过她去思念的人,也就除了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年岁也到了,让钦监寻个日子,在京都选座王府。”褚皇帝顿了顿,“封号就叫安王,你母妃应该喜欢这个封号。”
安,也是她同胞皇兄的字。
顺利封王,褚明禧不上开心,也不上失落。
……
冬月初九,金銮殿,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林立。
穿着亲王服的少年逆着光踏入这历经数朝数代江山更迭朝臣更换的地方。
“奉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皇眷命,统御万方,抚黎庶以仁,怀社稷以智。
朕之第十子,禀性端方,姿禀英睿,心怀忠悫,行止有度。于家于国,皆能恪守本分,彰显皇家之风范!”
“朕嘉其贤能,特依祖宗成法,今册尔为安王!授封地瑶西,食邑万户。望尔谨守臣节,勤修德业,翊赞皇室,保我朝之万年昌盛!”
老太监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
“接旨吧,安王殿下。”
她身后是文武百官,上方是高居皇位的皇帝,而皇位右侧方则是被特例允许来观看册封亲王的婉贵妃,珠帘帐都遮不住她站立而起默默伸长脖颈的眺望。
另一侧站着的,是重回西厂督公之位的汪峙。
给她缝制亲王服的,是女官六局之首宫正大人杨康祥。
为她拟笔写册封录的是国子监祭酒沈元闻,是二皇姐和三皇姐去央求的。
为她府邸牌匾亲自题字的是长公主褚鸾。
褚明禧情绪复杂地接过圣旨。
“臣!叩谢陛下。”
她从幼时便谋划封王,远离京城,可真正到了这一,却发现似乎抽身不了。
她的根就扎在了这里,她身后的那些人也在这里,那些人这么多年来拼搏下来的地位和荣耀真的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放弃吗?不,不会的。
褚明禧也不会这样做,因为这样无疑是残忍地去毁掉那群饶努力成果。
一代子一朝臣,一代江山一世人。
她真的做对了吗?
她想要的真的是这样吗?
临到这一刻,褚明禧开始怀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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