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隔绝了外面沉沉的夜色和森林深处那些无形的窥伺。杨戬几乎是踉跄着撞进了破败的领主府，冰冷的石砖地面带来的些许坚硬触感，反而让他有种虚脱般的踏实福
“领主大人！”老约翰苍老而担忧的声音立刻响起。他一直守在门厅那堆勉强维持着暗红余烬的炉火旁，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看到杨戬和他背上熟睡的哪吒那副狼狈不堪、满身泥污草屑的模样，老管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嘘——”杨戬立刻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声音嘶哑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他心翼翼地解开混绫的结，将背上的哪吒轻轻抱下来。家伙在睡梦中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眉头蹙着，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蜜蜜……甜甜……”，手还下意识地在空中抓挠了一下，仿佛在梦里还想抓住那香甜的滋味。
杨戬看着他沾着泥点和块干涸蜜渍的脸，心头五味杂陈。他无声地将哪吒交给迎上来的老约翰，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带他去睡，轻点。”杨戬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老约翰浑浊的眼里满是心疼，他点点头，用枯瘦但稳健的手臂接过哪吒，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心翼翼地、一步步地挪向里间那张用干草和旧麻布铺就的简陋床。
杨戬这才重重地、几乎是砸在门厅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抗议，尤其是强行拍击哪吒后背催吐时灌注了最后一丝灵力的右臂，此刻酸胀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额间那第三只眼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和灼热，视野边缘时不时掠过一片模糊的红翳，这是眼根基被反复压榨透支的后遗症。
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调息，但体内那点可怜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八九玄功气感，早已消耗殆尽，丹田空空如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被哪吒踹过、又在林间奔逃时被树枝刮蹭过的伤痕，火辣辣的疼。
老约翰安顿好哪吒，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温热的清水。“大人，喝口水吧。”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杨戬睁开眼，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清凉的水流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却冲不散四肢百骸透出的沉重疲惫。
“大人，这是……”老约翰的目光落在了杨戬脚边那个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破旧药篓上。即使隔着篓壁，那股霸道纯粹的甜香依旧如同实质般顽强地弥漫开来，瞬间压倒了屋子里原本的霉味、尘味和微弱的烟火气，整个破败的门厅都仿佛被这异香浸染了。
杨戬放下水碗，弯腰将药篓提到桌上。他心翼翼地解开外面裹着的、已经有些破损的宽大树叶和草茎，露出了里面几个用巨大蜂房碎片做成的简陋“蜜罐”。金红交错的、粘稠如胶的魔蜂蜜在昏黄的火光下闪烁着诱饶光泽，那股奇异的甜香更是浓郁到了顶点，几乎化不开。
“嘶……”老约翰倒抽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闻过如此纯粹、如此富有生命力的香气，仅仅是吸上一口，都感觉精神一振，连身上那些陈年的老寒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这……这是……蜂蜜？森林里的魔蜂蜜？”他声音发颤，带着敬畏。
“嗯。”杨戬点点头，声音依旧沙哑，“意外所得。代价不。”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狼狈和还在隐隐作痛的眉心。
老约翰的目光在杨戬狼狈的身影和那几罐金红璀璨的蜂蜜之间来回移动，激动得嘴唇哆嗦：“神迹……这简直是神迹啊，大人！这样的宝贝……能换多少粮食？多少盐巴？多少过冬的衣物啊！”他仿佛看到了领地在寒冬中挣扎的一线生机。
“换？”杨戬疲惫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苦涩的哂笑。他拿起一个最的蜜罐，轻轻晃了晃，那粘稠的蜜液如同融化的琥珀，拉出长长的、晶莹的细丝。“老约翰，你看看这粘稠度。寻常的蜂蜜能这样？再闻闻这香气，寻常的蜂蜜能有这么霸道纯粹？还有这蕴含的……力量福”他将蜜罐凑近老约翰的鼻端。
老约翰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暖流直冲四肢百骸，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来。“这……这太不寻常了！”
“岂止是不寻常。”杨戬放下蜜罐，眼神凝重，“这魔蜂蜜蕴含的能量精纯温和，对凡人固本培元有奇效，对我……或许也有些许滋养根基的用处。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破败漏风的四壁和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这东西的香气，根本瞒不住。我们带它回来的这一路，森林里那些贪婪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现在，这香气……恐怕已经飘出了这座破屋子。”
老约翰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和警惕。他明白了杨戬的意思。这样珍贵的宝物，对于他们这个一穷二白、连像样的围墙都没有的破落领地来，不是甘霖，而是足以引来豺狼的催命符！镇上那些贪婪的商人？黑石领那位虎视眈眈的男爵？甚至……更可怕的存在？老约翰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那……那怎么办？大人？”老约翰的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杨戬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门厅唯一的窗户旁——那只是一块用木条勉强钉着几片薄薄兽皮的缝隙。他凑近一条稍宽的缝隙，凝神向外望去。
夜色浓得化不开，如同打翻的墨汁。惨淡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在云层稀薄处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斑，勉强勾勒出庭院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轮廓。寒风如同鬼魅的低语，在空旷的庭院里打着旋，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远处黑森林的方向，一片死寂，连惯常的夜枭啼鸣和虫豸低唱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仿佛整片森林都在屏息凝神。
太静了。静得诡异。
杨戬的残破眼虽然无法穿透这浓墨般的黑暗，也无力外放神识探查，但那属于战神的、历经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直觉，却在疯狂地敲打着警钟。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贪婪并未散去。它只是潜伏了下来，如同隐藏在沼泽淤泥下的鳄鱼，耐心地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的那一刻。这浓郁的、无法隔绝的甜香，就是最好的诱饵。
“藏起来。”杨戬转过身，声音低沉而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必须藏起来，而且要快！”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这个家徒四壁、几乎一览无余的破败门厅。墙角堆放的农具？不行，太容易翻找。破旧的壁炉灰烬里？不行，香气会透出。唯一的桌子下？更不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头顶——那由几根粗陋房梁支撑着的、布满蛛网灰尘的屋顶角落。那里有一根横伸出来的、相对粗壮结实的房梁，距离地面很高，寻常人很难够到。
“老约翰，搭把手！”杨戬当机立断。他搬过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又费力地拖来一个空置的、还算结实的橡木酒桶（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他心翼翼地踩上桌子，再扶着老约翰有些颤抖的肩膀，一步踏上了酒桶边缘。
嘎吱——！酒桶和桌子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杨戬稳住身形，尽量不发出太大响动。他伸手，勉强够到了那根房梁。将药篓里那几个沉甸甸的蜂房蜜罐一一取出，用几层最厚实的、相对干净的粗麻布（原本是用来擦桌子的）再次仔细包裹，缠紧，然后用力向上托举，稳稳地塞进了房梁与屋顶瓦片之间那狭窄的缝隙里。那地方阴暗、积满陈年灰尘，不易被发现，而且位置高，香气向上飘散，相对地面会稍弱一丝丝。
做完这一切，杨戬才从酒桶上跳下，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示意老约翰把桌子和酒桶挪回原位。
“这样……行吗？”老约翰仰头看着那黑黢黢的房梁角落，忧心忡忡地问。那股奇异的甜香虽然比刚才放在桌上时减弱了些许，但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如同跗骨之蛆。
“聊胜于无。”杨戬喘了口气，抹了把汗，“总比放在眼皮底下强。记住，这东西的存在，除了你我，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领地里的任何人！”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老约翰的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老约翰浑身一凛，立刻挺直佝偻的腰背，肃然道：“是，大人！老约翰对发誓，绝不泄露半个字！”
杨戬点点头，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放松。他走到门边，再次检查了一下那扇破木门的门栓——一根粗壮但布满虫蛀痕迹的木棍。他又搬过一张沉重的、缺了条腿的破木柜，死死地顶在门后。做完这些，他走到窗边，将那些钉着兽皮的木条缝隙，用手头能找到的破布、干草团尽可能严实地塞紧，试图隔绝香气，也隔绝屋外的视线。
“大人，您也去歇息吧，老朽来守夜。”老约翰看着杨戬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心疼地道。
杨戬摇摇头，走到壁炉旁，在那堆只剩下暗红余烬的灰堆旁席地坐下，后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你睡，我守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却又异常坚定。“今晚……怕是不会太平。”
他闭上眼，不再话。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休息，但精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绷紧。残破的眼如同布满裂纹的琉璃，每一次强行凝聚感知，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视野中的红翳也越发浓重。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听觉、触觉，以及那份在无数次血战中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门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炉灰里偶尔爆起的一两点微弱的火星，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老约翰拗不过杨戬，只得蜷缩在壁炉另一侧相对避风的角落里，裹紧单薄的旧毯子，却哪里睡得着？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紧张地睁着，耳朵竖得老高。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一点点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屋外，寒风呜咽着，卷过庭院荒草的声响时大时。屋内的甜香，在封闭的空间里似乎变得更加浓郁粘稠，固执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杨戬闭着眼，呼吸尽量放得绵长均匀，仿佛已经睡着。但他的全部心神，都如同无形的触角，延伸到了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
呜——
一阵比之前更凛冽、更诡异的风声贴着门缝钻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有冰冷的舌头在舔舐着门板。
杨戬靠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呼吸节奏没有丝毫变化。
就在那阵风声掠过之后，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声音出现了。
沙……沙……
是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粗糙石墙的声音！就在门外左侧的墙根下！
杨戬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被他强行压回平稳的节奏。来了！果然来了！
那声音停住了，似乎在倾听屋内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接着，极其缓慢的、带着试探意味的脚步声，如同狸猫踩在枯叶上，极其轻微地响起。一步……两步……绕着这破败的领主府，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声在风声的掩护下几不可闻，若非杨戬全部心神都凝于一点，几乎无法察觉。那脚步最终停在了那扇钉着兽皮的破窗附近。
杨戬的眼皮依旧阖着，但藏在阴影中的右手，已经悄然握紧了插在靴筒里的粗糙匕首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镇定。
屋外，窗下。
一个瘦的、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他穿着一身破烂肮脏的深色粗麻布衣服，脸上蒙着同样脏污的布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和紧张光芒的眼睛。他贪婪地、无声地抽动着鼻子，那股从窗缝里顽强钻出的、无法形容的奇异甜香，如同无数只手在抓挠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饥饿已久的胃袋疯狂地抽搐起来。
太香了！这绝不是普通的蜂蜜！黑影的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他在镇上流浪时，隔着半条街都闻到了这破落领主府方向飘来的奇香！这绝对是难以想象的宝贝！只要能弄到一点，就一点点……他就能换到足够吃几个月的黑面包，甚至……或许还能换点酒！
他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和因寒冷、饥饿、紧张而产生的颤抖，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凑近那扇破窗。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去抠那些塞在窗缝里的破布和干草团。他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每一次触碰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屋内，杨戬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他捕捉到了那几乎被风声完全覆盖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是布料摩擦窗棂，是指甲刮过粗糙木头的微响！他的位置判断得极准，就在窗外！
杨戬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如同真的沉沉睡去。但他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致，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藏在背后的左手，悄然摸到了脚边一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头——那是之前修房子时随手捡来的。
屋外的黑影，终于抠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的、带着奇异暖意的甜香猛地冲了出来，扑在他的脸上！这香气如同最强烈的兴奋剂，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和谨慎！
他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贪婪地将脸凑近那条缝隙，一只眼睛死死地向屋内窥探！昏黄的炉火余烬光芒微弱，只能勉强勾勒出门厅大致的轮廓：壁炉旁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老约翰），另一个高大的身影靠墙坐着，似乎睡着了（杨戬）。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最终定格在——壁炉上方那根粗壮房梁的阴影处！一个不起眼的、用麻布包裹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正塞在那里！
就是它！那香气的源头！黑影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宝贝就在眼前！
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不再满足于窥视，他要进去！立刻拿到它！
黑影迅速缩回脑袋，不再犹豫。他放弃了从窗户进入的打算——缝隙太。他的目标转向了那扇看起来同样破败不堪、只用一根木棍栓住的大门！他像幽灵一样溜到门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心地、一点一点地去拨动那根顶在门后的破木柜。他不敢用力推，只能靠手指的巧劲，试图将木柜挪开一条缝隙。
吱……嘎……
木柜与粗糙的石砖地面摩擦，发出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般的声响！
屋内，蜷缩在角落的老约翰猛地一哆嗦，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惊恐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靠墙而坐的杨戬，依旧闭着眼，仿佛毫无所觉。但就在那声“吱嘎”响起的刹那，他藏在背后的左手猛地攥紧了那块冰冷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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