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惊动地的哭嚎声在弥漫着浓烈恶臭的坡地上空回荡，如同给这荒诞悲壮的场面添上了最后一笔刺耳的音符。家伙死死抱着杨戬的大腿，脸埋在他沾满泥污和草药汁液的裤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遭受了大的委屈。
“呜呜呜……臭臭……臭死吒吒了……爹爹坏坏……放臭屁屁……哇——！”
杨戬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腿上传来的湿漉漉的触感（显然是眼泪鼻涕）弄得一僵。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额间竖纹的位置因为眼持续不断的刺痛和这魔音灌耳的吵闹而突突直跳。他强忍着把腿上这个肉球拎起来抖一抖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结果瞬间被那无孔不入的混合恶臭呛得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前发黑，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咳咳……好了……别哭了……” 杨戬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无可奈何。他弯下腰，有些粗暴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哪吒哭得稀里哗啦的脸，动作算不上温柔，却有效地让家伙的哭声噎了一下，变成委屈的抽噎。
“老约翰！” 杨戬直起身，看向那个被熏得脸色发青、正捂着口鼻艰难走近的老管家，“把他抱回去！找个上风头，离那堆‘草墙’远点的屋子待着！再给他弄点水喝！” 他指了指坡地边缘那圈散发着浓烈“生化”气息的草药屏障。
老约翰如蒙大赦，赶紧上前，连哄带抱地把还在抽抽搭搭的哪吒弄走了。家伙临走还不忘用胖手指着那堆草药，嘟囔着“臭臭”，脸上满是嫌弃。
送走了这个不稳定因素，杨戬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他低头，摊开手掌。几块沉甸甸、形状不规则的铁灰色矿石静静躺在他布满泥污和细伤口的掌心。矿石表面粗糙冰冷，棱角分明，在灰暗的光下，依旧顽强地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异常坚硬的金属光泽。
希望！冰冷的、沉重的希望！
杨戬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紧紧攥住这几块矿石，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向那片刚刚被黑甲魔虫肆虐过的坡地边缘！
就是那里！魔虫啃噬掉所有地表植被和松软土层后，暴露出的光秃秃的黑色冻土！几处被魔虫啃食得特别深、特别干净的区域，露出了更深层、颜色更深的岩土层。其中一处，正是他抠出这几块矿石的位置！
“你！你！过来！” 杨戬迅速指向两个看起来还算精神、没有被熏得太狠的年轻流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拿上工具！跟我来！沿着这片被虫子啃光的地方，往下挖！给我深挖！看到这种颜色的硬石头，” 他摊开手掌，展示那几块铁灰色矿石，“立刻捡起来给我！”
那两个年轻流民看着杨戬掌心那几块毫不起眼的“破石头”，又看看领主老爷那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兴奋的眼神，虽然满心疑惑，但不敢怠慢，立刻抄起地上的铁锹和镐头（虽然也是破旧不堪），跟着杨戬冲向那片光秃秃的区域。
“挖！用力！” 杨戬亲自站定在发现矿石的位置，指着脚下坚硬的冻土，厉声命令。
两个流民不敢怠慢，抡起沉重的工具，狠狠砸向坚硬冰冷的冻土！
铛！铛！嗤啦——！
铁锹和镐头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或刺耳的声响。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手臂发麻，崩飞的冻土碎块和冰碴打在脸上生疼。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
杨戬没有干看着。他俯下身，残破的眼位置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视野边缘的血色红翳如同浓稠的墨汁不断晕染扩散，几乎要将整个视野吞噬。但他强行凝聚着最后一丝心神，将所有的感知力都聚焦在双眼和那点微弱的、对能量和物质异常波动的直觉上！
他死死地盯着流民们挖开的每一寸冻土断面！目光如同梳子般细细篦过那些翻开的、颜色深浅不一的土层！
时间在沉重的挖掘声和杨戬强忍眼剧痛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泥污和烟灰，留下道道污痕。每一次流民刨开一片新的土层，他的心都悬到嗓子眼，又随着没有发现矿石的断面而沉下。
“大人……这……这都挖下去快一尺深了……全是冻土……没……没见您的那种石头啊……” 一个流民喘着粗气，抹了把汗，有些沮丧地停下动作。
杨戬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另一处被魔虫啃得更深、此刻正被另一个流民挖掘的区域。那里，冻土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沉一些，带着一种隐约的、不易察觉的铁灰色调。
“这里！继续挖这里！往下！用力！” 杨戬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眼的剧痛而有些变调。
那流民不敢多问，咬着牙，抡起镐头，狠狠砸向杨戬指定的位置！
铛！嗤啦——！
这一次，镐头尖似乎撞到了比冻土更坚硬的东西！一声沉闷中带着点金石交击感的脆响传出！崩飞的土块里，赫然夹杂着几块指甲盖大的、闪烁着暗沉铁灰色光泽的碎石！
“有了！大人！有了！” 那流民惊喜地叫了起来，不顾手臂的酸麻，扔掉镐头，扑上去用手扒拉。
杨戬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箭步冲过去！他抢在那流民之前，一把抓起那几块刚挖出来的碎石！入手沉重！质地坚硬！颜色和手感与他之前发现的矿石一模一样！数量更多！
他顾不上脏污，立刻蹲下身，双手如同铁耙般疯狂地刨开那堆松散的冻土碎块！更多的、大不一的铁灰色矿石暴露出来！它们并非散乱分布，而是如同断断续续的脉络，镶嵌在深色的、相对松软的岩土层中！越往下，矿石的密度似乎越大！
矿脉！虽然贫瘠、分散、埋藏较深，但确确实实是一条矿脉！
巨大的惊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眼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杨戬猛地站起身，手中紧紧攥着好几块沉甸甸的矿石，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滚烫的希望！
“挖！继续挖！沿着这个方向！给我把这一片都挖开！” 杨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命令口吻，指着矿石露头点延伸的方向。
两个流民也被杨戬的激动情绪感染了，虽然不明白这些“破石头”有什么用，但领主老爷如此重视，肯定是大好事！他们再次抡起工具，更加卖力地朝着杨戬指示的方向挖掘起来。
铛！铛！嗤啦——！
挖掘的声音吸引了其他还在草药屏障外围忙碌、或是被熏得头晕眼花暂时休息的流民。他们纷纷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奋力挖掘的同伴，看着地上越来越多被刨出来的铁灰色石头，又看看激动得脸色都有些泛红（也可能是被熏的）的领主老爷。
“领主老爷……这……这些石头是……” 那个之前痛失幼苗、此刻被熏得眼睛红肿的老农，忍不住凑上前，心翼翼地问道。他枯瘦的手捡起一块矿石，掂拎，又用指甲抠了抠，浑浊的眼里充满了困惑，“黑黢黢硬邦邦的……能干啥？砌墙都嫌硌手……”
杨戬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狂喜。他环视着围拢过来的、一张张被饥饿和恶臭折磨得麻木、此刻又带着好奇和茫然的脸。他高高举起手中一块棱角分明、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矿石，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穿透了弥漫的恶臭和寒风的呜咽：
“看清楚了！这不是普通的石头！”
“这是铁！”
“能打造锄头，挖开冻土，开垦良田的铁！”
“能打造斧头，砍伐木材，修建房屋的铁！”
“能打造长矛，狩猎野兽，保护家园的铁！”
“有了它！我们就能有工具！有武器！有活下去的指望！”
“这片鸟不拉屎的穷山沟！” 杨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激昂，手指猛地指向脚下这片被魔虫啃噬、被冻土覆盖、此刻又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土地，“它下面埋着的，是我们熬过寒冬、活下去的希望！”
“铁？！”
“打造工具的……铁？！”
“我的老爷！真的是铁？！”
“领主老爷是铁！那肯定是铁！”
“有铁了！我们有铁了！”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麻木和茫然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一张张蜡黄干瘦的脸上，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闪烁着如同濒死者看到救命稻草般的光芒！他们激动地互相推搡着、叫嚷着，有人甚至激动地跪倒在地，抓起一把带着矿石碎屑的泥土，放在嘴边亲吻！
“铁！是铁啊！”
“老开眼！老开眼啊！”
“领主老爷万岁！”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引起一片混乱的附和）
巨大的声浪甚至暂时压过了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恶臭！那圈散发着“生化”气息的草药屏障，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狂热希望所冲击！
杨戬看着眼前这些激动得近乎癫狂的领民，感受着手中矿石沉甸甸的分量，胸膛中那股憋屈了太久的浊气仿佛也随着这声浪宣泄了出去。他眉宇间那道竖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尽管眼的刺痛依旧如影随形。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的希望浪潮中，靠在人群外围、用唯一完好的腿勉强支撑着身体、手里还拄着一根临时削的木拐的汤姆，却死死盯着杨戬手中高举的矿石，又看了看地上被挖出来的矿石碎块。他那张因伤痛和失血而惨白的脸上，激动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一种更深的、属于工匠的凝重和忧虑所取代。
他挣扎着，用木拐拨开人群，一瘸一拐地艰难挪到杨戬面前。他伸出枯瘦但指节粗大的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刚挖出来的矿石，又捡起一块之前杨戬在魔虫啃噬处发现的矿石。他仔细地、反复地比较着两块矿石的颜色、质地、断口……
“老……老爷……” 汤姆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他抬起头，看向杨戬，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层浓重的阴霾所笼罩，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苦涩，“这……这矿……太……太次了……”
沸腾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汤姆身上。
汤姆举起手中那块刚从深土层挖出来的矿石，声音嘶哑：“您……您看……这块，颜色深，沉，断口……能看到点……金属光泽……是好矿……虽然……虽然也差……”
他又举起那块杨戬最初在浅表层发现的矿石：“可……可这块……颜色浅……灰扑颇……杂质……杂质太多了！里面……里面全是砂子石头！这……这根本……根本炼不出多少铁！十斤石头……能炼出一斤铁……都……都算老爷开恩了！而且……火候不够……杂质太多……打出来的家伙……软……软得像泥！根本……根本不经用啊！”
汤姆的声音充满了工匠面对劣质材料的巨大失落和痛心。他手中的两块矿石，如同堂和地狱的对比，将刚刚升起的希望无情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周围的流民们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们看看汤姆手中对比鲜明的矿石，又看看地上被挖出来的、大部分都是那种灰扑扑、杂质多的“劣矿”，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麻木和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是……是啊……看着……是不太一样……”
“炼不出铁……那……那不还是白搭……”
“唉……白高兴一场……”
“老爷……这是要玩死我们啊……”
窃窃私语和绝望的叹息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狂热。
杨戬脸上的激动也瞬间褪去，眉头死死拧紧。他一把夺过汤姆手中的两块矿石，残破的眼不顾剧痛，再次强行凝聚感知！视野里血色弥漫，模糊不清，但那份对物质细微差别的直觉仍在！
果然！浅表层那块矿石，入手相对轻一些，断口粗糙，能看到明显的石英砂和其他岩石杂质，真正的金属成分微乎其微！而深土层那块，入手沉重，断口虽然也粗糙，但能看到更密集的金属颗粒和更少的杂质！
贫矿！而且是埋藏浅深不一、品质极其不稳定的贫矿！就像汤姆的，十斤矿石未必能炼出一斤好铁！对于他们这个一穷二白、连像样熔炉都没有的破落户领地来，这简直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巨大的落差让杨戬胸口一阵发闷。他看着手中这两块如同命运嘲弄般的矿石，又看看周围重新被绝望笼罩的领民，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
难道……难道这好不容易窥见的一线希望，竟是一条布满荆棘、几乎无法通行的死路？！
寒风卷着浓烈的恶臭和绝望的气息，呜咽着掠过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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