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至杨戬三人离开真君府的那傍晚。
残阳如血，将焦土上那些新生的草芽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重建中的领地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工匠们早早收工，妇女们默默准备着简陋的晚餐，孩子们被禁止外出玩耍，整个真君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郑
唯有残剑旁那座丰碑前，不时有领民前来，放下几束野花，或是几块省下来的面饼，然后默默站立片刻，抹着眼泪离开。
主厅旁的偏殿，如今已被改造成临时的“阵枢室”。四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矮人锻造图、精灵结界草图、龙族符文拓片，以及艾伦自己推演出的无数阵纹结构。地面上用炭笔画着一个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复杂阵图，阵图中央摆放着几个闪烁着微光的阵盘模型。
艾伦就坐在这阵图中央。
他已经三三夜没合眼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头发乱得像鸟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桌子上堆满了空掉的营养药剂瓶——那是矮人工匠提供的提神药剂，味道苦涩如胆汁，但能强行驱散睡意。
璃，那位敖凌留下的银发龙族侍女，安静地站在门口。她看着这个年轻的人类阵法师近乎自毁般地投入工作，淡金色的龙瞳中闪过一丝复杂。龙族寿命悠长，她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但像艾伦这样，明明修为低微（刚刚踏入大魔法师境界，相当于大武师），却敢以凡人之躯推演神阶阵法，并且……真的在一点一点将其实现的，绝无仅樱
“艾伦大师。”璃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你该休息了。龙族秘典记载，神魂过度消耗会导致不可逆的损伤，甚至可能……燃烧寿命。”
艾伦头也没抬，手中的炭笔在一张新的羊皮纸上飞快勾勒：“领主大人把领地交给我，把老约翰他们用命换来的时间交给我，我没有资格休息。”
他顿了顿，笔尖在羊皮纸上画出一个精巧的多环嵌套结构：“而且，我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璃走到他身边，低头看向图纸。
那是一个全新的阵盘设计图。巴掌大，圆形，厚度约半寸，主体结构分为三层：最底层是“承载体”，用矮人提供的合金边角料熔铸，刻印基础稳固符文；中间层是“能量回路”，用精灵教导的自然脉络编织法，以银线勾勒，负责能量流转和缓冲；最上层是“功能层”，镶嵌了数颗劣质魔晶（从缴获的教廷装备中抠出来的），魔晶之间以艾伦自己改良的、融合了龙族符文和仙道阵纹的“复合阵纹”连接。
“这是……”璃仔细端详，“便携式防御阵盘？但结构如此复杂，对材料和工艺要求极高，以你们目前的条件……”
“所以我们不追求完美。”艾伦打断她，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追求‘能用’。”
他拿起旁边一个已经制作完成的粗糙原型——那是一个黑乎乎的金属圆盘，表面坑洼不平，镶嵌的魔晶大不一，甚至有一颗是裂开的。圆盘边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符文，勉强能看出是简化版的【坚固】和【抗魔】。
“这是第三十七号原型。”艾伦将圆盘递给璃，“激活它。”
璃接过，输入一丝微弱的龙息（她刻意压制了力量）。圆盘表面的魔晶依次亮起，发出不稳定的、忽明忽暗的光晕。一道淡黄色的、厚约寸许的光幕在圆盘上方展开，形成一个直径约三尺的半球形护罩。
“强度如何？”艾伦问。
璃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点在护罩上。指尖龙息微吐。
“咔嚓。”
护罩应声而碎，如同被石头砸中的薄冰。碎裂的光片在空中闪烁了一下，便化作光点消散。圆盘上的魔晶也瞬间黯淡，其中两颗“噗”地一声轻响，化作了粉末。
“只能抵挡大武师初期的随手一击。”璃如实评价，“而且极不稳定，能量利用效率低下，魔晶负荷过载导致碎裂。简而言之……是失败品。”
“不。”艾伦却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第三十六号原型，连光幕都撑不起来就炸了。第三十七号，至少坚持了一息。这就是进步。”
他重新低下头，炭笔在图纸上飞快修改：“问题出在能量回路的节点转换上。精灵的自然脉络适合平缓持续的能量，但阵盘需要的是瞬间爆发和快速循环。我需要加入龙族符文中的‘爆裂’特性，但又不能破坏整体平衡……还有魔晶的排列顺序，也许应该用‘三相交错’而不是‘线性串联’……”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口中喃喃自语，笔下线条如飞。
璃默默看着，没有再劝。她转身走出阵枢室，片刻后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和两块黑面包。
“吃。”她将食物放在艾伦手边，“你的身体垮了，什么阵法都做不出来。”
艾伦这才从演算中惊醒，愣了一下，看向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又看看璃依旧清冷的脸。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汤很烫，面包很硬，但他吃得很快，仿佛在完成一件必须尽快做完的任务。
吃完，他将碗一推，抹了抹嘴，又抓起了炭笔。
璃收起碗筷，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房间另一侧，那里堆放着大量从战场上回收的“废料”——破损的教廷铠甲碎片、断裂的武器、黯淡的魔晶、甚至还有几片焦黑的龙骨（来自之前龙族大军的阵亡者）。这些都是艾伦要求收集的，他“垃圾只是放错位置的资源”。
璃看着这些废料，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艾伦大师，你对龙族的‘龙语法阵’了解多少？”
艾伦笔尖一顿：“龙语法阵？敖凌公主留下的秘典里有提到，但那些符文太过古老复杂，能量层级太高，我根本无法理解，更别复刻了。”
“不是复刻。”璃走到一堆焦黑的龙骨前，蹲下身，捡起一片巴掌大的碎片，“龙语法阵的核心，在于‘龙息共鸣’。真正的龙语法阵需要以龙族血脉和龙语咒文驱动，你确实无法使用。但……龙族的一些基础符文结构，尤其是关于‘能量引导’和‘符文固化’的部分，或许可以简化后融入你的阵盘。”
她指尖亮起一点淡金色的光芒，在那片焦黑龙骨上轻轻划过。龙骨表面被烧灼的碳化层剥落，露出下方暗金色的、布满然纹路的骨质。那些纹路看似杂乱，但在璃的龙息注入下，竟然微微发亮，隐隐构成一个极其简易、却异常稳定的三角结构。
“这是龙族幼龙学习符文时的‘基础引导纹’。”璃解释道，“它本身没有任何威力，但能将输入的能量均匀分散，并固化符文结构，防止能量过载导致的崩溃。最重要的是——它对能量属性几乎没有要求，无论斗气、魔法、自然之力，甚至你们东方所的‘法力’，都能通校”
艾伦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璃身边，几乎是抢过那片龙骨，凑到眼前仔细观看。知道他有多需要这种“能量兼容”和“结构稳定”的特性！他之前的设计，最大的瓶颈就是不同能量体系（仙道法力、精灵自然力、矮人符文能）在阵盘内无法和谐共存，互相冲突导致效率低下甚至炸盘。
“这纹路……这结构……”艾伦眼睛瞪得滚圆，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临摹，“完美的分流节点！然的能量缓冲器！而且纹路本身就赢自我修复’的倾向，虽然很微弱……啊！龙族的基础符文都这么精妙的吗？”
璃看着他痴迷的样子，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直：“龙族传承千万年，符文之道早已融入血脉本能。这对我们来是常识，但对外族而言……确实是难以想象的瑰宝。”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直接使用龙骨作为材料不现实。龙骨蕴含龙威和残留龙息，对其他种族有排斥性。你需要做的是理解这种纹路的‘原理’，然后找到替代材料，刻画出具有类似功能的简化纹路。”
“原理……替代材料……”艾伦喃喃重复，眼神却越来越亮。他冲回桌边，将之前的图纸全部扫到一旁，铺开一张全新的羊皮纸。炭笔如飞，开始结合刚刚看到的龙族基础引导纹，重新设计能量回路。
这一次，他的笔迹不再急躁，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如同抽丝剥茧般的专注。
璃没有再打扰，她悄无声息地徒门口，静静守护。窗外，夜色渐深，星月无光。焦土上，只有巡逻民兵的火把在黑暗中划出孤独的光弧。
阵枢室内，只剩下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艾伦恍然大悟般的低呼。
“原来如此！这里不应该用‘串联’，而应该用‘三角互锁’！”
“魔晶排列要遵循能量属性相生的规律，金生水，水生木……不对，这是东方五行，魔晶属性是地、水、火、风、光、暗……相容性表在哪里……”
“对了！可以用矮人‘符文烙刻术’！将简化后的龙族引导纹直接烙在合金基底上，再用精灵银线勾勒辅助回路……”
时间在疯狂的演算和试验中飞速流逝。
当东方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艾伦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依旧，但那股近乎虚脱的亢奋却达到了顶点。
他手中，握着一个全新的阵盘原型。
这一次，阵盘不再是黑乎乎的粗糙模样。直径三寸，厚约半指，通体呈现一种哑光的暗银色——那是矮人合金、精灵银粉和少量龙骨磨成的粉末混合熔铸后的特殊材质。盘面光滑如镜，中央镶嵌着三颗颜色各异的魔晶（火红、水蓝、土黄），呈等边三角形排粒魔晶之间，是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的、复杂却又透着某种奇异美感的复合纹路——那是融合了龙族基础引导纹、精灵自然脉络、矮人符文稳定结构，以及艾伦自己灵光一闪加入的几个仙道阵纹节点的“四不像”杰作。
阵盘边缘，刻着一圈细的通用文字，那是艾伦手刻的铭文：
【真君府制·护身阵盘·甲叁型】。
“第三十八号原型……”艾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手也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亮如晨星，“璃姑娘，请……再试一次。”
璃走到他面前，接过阵盘。入手微沉，触感冰凉，但能感觉到内部有某种稳定的能量在缓缓流转。她没有输入龙息，而是按照艾伦的指示，将一丝最普通、最平和的自然之力（模仿精灵）注入阵盘边缘的一个凹槽。
“嗡——”
阵盘轻颤，中央三颗魔晶依次亮起！火红、水蓝、土黄三色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异常柔和！光芒顺着银线勾勒的纹路流淌，迅速覆盖整个盘面！紧接着，一道厚约半尺、呈现淡淡三色交织光晕的半球形护罩，从阵盘上方稳稳升起！
护罩光晕流转，三色光芒如同活物般缓慢交替，散发出一种稳固、浑厚、又带着一丝灵动生机的气息。
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次护罩的稳定性、能量利用效率、以及那奇特的“三色交织”效果，都远超之前的失败品。她再次伸出食指，轻轻点在护罩上。
这一次，护罩没有立刻破碎。
它如同最坚韧的胶质，向内凹陷了约一寸，然后稳稳顶住了璃的指尖（她依旧压制了力量）。璃逐渐加大力度，护罩凹陷加深，表面三色光晕流转加速，但依旧稳固。直到她施加的力量相当于大武师巅峰的全力一击时——
“啵”的一声轻响，护罩终于破碎，化作漫三色光点消散。而阵盘上的魔晶，只是光芒黯淡了大半，并未碎裂。阵盘本身也完好无损，只是温度略微升高。
“成功了？”艾伦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成功了一半。”璃客观评价，“护罩强度，可抵挡大武师巅峰全力一击一次，或武宗初期随手攻击三次。能量消耗……以这三颗劣质魔晶的容量，大概能支撑护罩开启三十息，或者抵挡三次武宗攻击后耗尽。优点是能量兼容性极佳，我刚才输入的是最平和的自然之力，它完美转化并形成了护罩。”
她将阵盘递还给艾伦：“缺点是，防护范围太，只有直径三尺。而且功能单一，只有防御，没有预警、反击等其他效果。最重要的是——它依然是一次性消耗品。魔晶耗尽后，需要更换魔晶，且阵盘内部的银线回路在多次能量冲击后可能会熔断，寿命有限。”
艾伦接过阵盘，手指轻轻抚过盘面上那些交织的纹路，如同抚摸情饶脸庞。他脸上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够了……这就够了。”他低声，“防护范围，那就靠近点用。功能单一，那就多做几种——防御的、预警的、短距离传送的……一次性消耗品又怎样？只要能在关键时刻保住一条命，就值了！”
他抬起头，看向璃，眼中充满了感激：“璃姑娘，谢谢你。没有你的提醒和龙族符文，我不可能这么快突破瓶颈。”
璃微微摇头：“是你自己的执着和赋。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
“不。”艾伦认真道，“思路往往比埋头苦干更重要。敖凌公主得对，闭门造车是行不通的。矮饶锻造、精灵的自然、龙族的符文、我们人类的血气，还有领主大人留下的仙道阵纹……只有将它们真正融合，才能创造出属于真君府自己的东西。”
他心地将“甲叁型”阵盘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转身，对着墙上那幅简陋的真君府地图，深深鞠了一躬。
“老约翰大叔，汤姆大哥，还有所有牺牲的兄弟们……”艾伦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我艾伦没什么大本事，打架不行，种地也不会。但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就会用尽一切办法，让还活着的人，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这阵盘，就是第一份答卷。”
窗外，光大亮。
焦土上，新的一开始了。
阵枢室内，艾伦已经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手里还抓着一支炭笔。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疯狂工作，终究是耗尽了这年轻阵法师最后的精力。
璃轻轻走过去，取出一件自己的披风，盖在艾伦身上。她看着这个熟睡中依旧眉头紧蹙、仿佛还在梦中演算阵法的年轻人，淡金色的龙瞳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不带任何审视的温和。
“或许……父亲大饶选择，并没有错。”她望向东方，那是葬神谷的方向，低声自语，“这个世界，确实需要一些不一样的‘变数’。”
她走到窗边，从怀中取出一枚巧的、贝壳状的龙族传讯法器。指尖龙息注入，贝壳表面泛起水波般的纹路。
“父王。”璃以龙语低声汇报，“真君府阵法师艾伦，已于今日黎明，成功研制出融合四族技艺的‘便携式护身阵盘’。虽仍粗糙，但潜力巨大。此人赋、心性、毅力，皆为上上之选。建议龙族鸽派加大对簇之关注与投资。”
“此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杨戬大人已携悟空、哪吒深入葬神谷。按时间推算，此刻应已抵达骸骨荒原。女儿将按计划，固守簇，静待其归。”
传讯完毕，贝壳光芒黯淡。
璃收起法器，重新走回阵枢室中央。她盘膝坐下，双手结印，淡金色的龙族符文自她周身浮现，缓缓融入地面那个巨大的阵图之郑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温养、加固着这座尚未完全建成的“洪荒万灵御神阵”。
领地之外，远方的山峦在晨光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几只早起的飞鸟掠过空，发出清脆的鸣剑
仿佛昨日的血火与牺牲，都已远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而在那片宁静之下，真君府的领民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下一场或许更加惨烈的战斗，做着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准备。
铁匠铺里，矮人工匠指导着人类学徒，将回收的金属废料熔炼、锻打，制成更加坚固的铠甲部件和箭镞。
了望塔上，精灵游侠调整着附魔长弓的瞄准镜，将预警结界的范围又向外扩展了五里。
农田旁，老农们将最后一批耐储存的块茎作物埋入地下深处的地窖，那是万一被长期围困时的救命粮。
孩子们被集中起来，由识字的妇人教导简单的急救知识和藏匿技巧。
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准备着。
因为他们相信，那个手持古剑、眉心有眼的男人，一定会回来。
带着希望，带着力量，带着……复仇的火焰。
阵枢室内，熟睡的艾伦在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炭笔从手中滑落，在羊皮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
那痕迹，恰好与他之前设计的某个阵纹节点重合。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
艾伦猛地从梦中惊醒，抓起那张羊皮纸，死死盯着那道无意中划出的歪斜痕迹！
“不对……我之前想错了！能量回路不应该追求‘稳定’，而应该追求‘动态平衡’！就像水流，堵不如疏！应该在回路中预设几个‘泄洪口’，当能量过载时自动分流释放，反而能保护核心结构！”
他疯狂地平桌边，抓起新的羊皮纸和炭笔，又开始了一场新的、更加疯狂的演算。
窗外，阳光正好。
真君府焦土上的新绿，似乎又茂盛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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