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窗纸上,映出一道斜斜的光痕。傅玖瑶正低头整理书案上的纸页,指尖轻轻抚过一行行字迹,动作不疾不徐。青竹刚退下不久,屋里只剩她一人,空气里还飘着一点药香的余味。
她昨夜没睡好。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脑子里一直在过一遍又一遍的应对方案。萧逸那双眼睛像钉子一样扎在记忆里,提醒她不能再拖。必须尽快站稳脚跟,哪怕只是在父亲面前多争来一分信任,也比躲在屋子里强。
门轴轻响,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眼望去,只见傅志明已跨进院门,身后跟着两名厮,手里捧着文房用具。
她立刻放下笔,扶着桌角缓缓起身,动作略显迟缓,像是腿脚还不太听使唤的样子。“父亲……怎么亲自来了?”
傅志明站在门口,目光扫了她一眼,没急着话。他今日穿的是常服,眉心微蹙,神情看不出喜怒。半晌才道:“听你这几日都在读书写字?”
“是。”她声音轻了些,“闲着也是闲着,就想把以前落下的功课补一补。”
“补功课?”傅志明迈步进来,在主位坐下,“那你可知《礼记·曲礼》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傅玖瑶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慢慢坐回椅中,垂眸答道:“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
傅志明点零头,又问:“‘俨若思’作何解?”
“的是仪态要庄重,如同正在思考一般,不可轻浮散漫。”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女儿虽久病在床,但也明白,身为宰相府的女儿,言行举止皆系家风。”
这话听着规矩,却暗含锋芒。傅志明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倒是比从前有长进了。”他语气松了一分,“那我再问你,《论语》之君子不器’,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一出,屋里的气氛明显沉了下来。这不是简单的背诵题,而是要考见解。
傅玖瑶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还有些薄茧。那是连日练字留下的痕迹。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孔子‘不器’,是君子不该像器具那样只有一种用途。治国、修身、齐家,都该通达。若是只会一味顺从,或是专精一事而不顾大局,那就成了‘器’,而非‘君子’。”
她完,抬头看向父亲:“启朝设六部九卿,各司其职本无错,可若官员只知守成、不敢谏言,岂非也是‘器’之弊?”
傅志明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
这话已经不只是解经了,分明是在影射朝政。但他没有打断,反而往前倾了倾身:“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会想到这一层?”
“女儿只是觉得,”她语气平和,“读史时常见前朝兴衰,往往始于官吏僵化,终于民怨沸腾。若人人自安其位而不思变,国家如何前行?”
傅志明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下:“我竟不知,你心里装着这些。”
他放下茶盏,正色道:“那我再问你一件实务,北境三州屯田多年,成效不佳,百姓流徙,边军粮草亦常不足。你若有策,当如何解?”
这题一出,便是真正的考验了。
寻常女子别对策,怕是连屯田二字都不知何意。但傅玖瑶早在空间实验室里翻遍《启典章》与边防奏报汇编,对此早有准备。
她略一思索,道:“屯田本为固边富民,可若土地分配不公,赋役过重,百姓自然不愿耕种。依女儿浅见,不如先清查荒地,招募流民以工代赈,官府提供种子耕牛,三年内免税赋,待收成稳定后再逐步征粮。”
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戍边将士与其空守营寨,不如划出部分军屯区域,由兵士与民户共耕,所得五五分成。如此既可减轻朝廷负担,又能增强军民一体之势。”
傅志明瞳孔微缩,整个人都坐直了。
这些话出自一个久病未出闺门的女子之口,简直不可思议。可细品之下,条理清晰,毫无虚浮之词,甚至比某些朝臣的奏议还要务实。
“你的……可是真心所想?”他声音低了几分。
“是。”傅玖瑶点头,“女儿不懂带兵打仗,但见史书中凡能安边者,必先安民。民心稳,则边境固。”
傅志明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我原以为你是借病静养,偶然读了几本书罢了。没想到……你竟真有这般见识。”
他这话时,眼神已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丝欣慰。
“你母亲当年最爱读史,常女子未必无才,只是少有机会施展。”他望着她,语气难得柔和,“如今看来,你倒是有她几分风骨。”
傅玖瑶心头一热,却没有接话。她知道,这一刻的认同来之不易。
可就在这时,傅志明忽然道:“这样吧,我让府学先生过来一趟,再考你几道策论题,也好确认你所学是否扎实。”
她心头一紧。
若府学先生到场,问题更深更杂,万一答得太好,反倒惹人怀疑。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还是“渐愈未稳”的病人,不宜表现得太过精力充沛。
她当即轻咳两声,抬手按住额角,眉头微皱:“父亲厚爱,女儿感激。只是刚才连答数题,头有些发晕,眼睛也涩得厉害……怕是撑不住再应大问了。”
着,她顺势闭了闭眼,呼吸略显急促。
傅志明见状,神色立刻变了:“是我忘了你身子还没好利索。”他连忙摆手,“不急这一时,往后慢慢来就是。”
他转头对随从道:“把东西放下,回去告诉府学那边,暂缓安排。”
随从应声退下。傅志明又看向傅玖瑶,语气郑重:“不过你今日所答,我都记下了。从今往后,你可以去府学旁听,不必拘在内院。若有想学的课程,尽管提,我会让人给你安排座位。”
这句话落下,如同一道光劈开了长久以来的禁锢。
旁听府学,意味着她可以接触更多典籍,甚至听到朝政议论的第一手消息。更重要的是,这是父亲第一次真正把她当作一个“有思想的人”来看待,而不是那个瘫在床上任人摆布的废女。
“谢父亲。”她低头应下,声音很轻,却稳。
傅志明起身欲走,临出门前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好养着,别太累。但若有想法,随时可来书房找我。”
门关上了。院子里恢复安静。
傅玖瑶坐在原位没动,手指慢慢抚过新送来的砚台。石质细腻,墨池边缘雕着一圈云纹,一看就是上等货色。她蘸零清水,在砚上轻轻磨了几圈,墨色渐浓。
青竹掀帘进来,见她这模样,忍不住笑道:“姐,您这回可算是熬出头了。”
傅玖瑶没话,只是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动作利落。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胡丽萍不会善罢甘休,府里那些风言风语也不会就此停歇。但她也不再是只能躲在屋子里写《言行录》的人了。
她有了名正言顺走进前厅的理由。
有了听见权力话语的资格。
窗外传来一阵孩童背书的声音,是从府学方向传来的。朗朗书声穿过回廊,落在她的窗前。
她抬起头,望向那声音来处。
一只飞鸟掠过屋檐,翅膀扇动的气流搅乱了窗前的纱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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