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幕由深邃的靛蓝向鱼肚白过渡。
薄雾如纱,缠绕在村口的百年老槐树上,也弥漫在蜿蜒流淌的溪边。
八岁的放牛童阿满,嘴里叼着一根青草茎,赤着脚丫,赶着家里那头老黄牛去溪边饮水。
老牛性子温吞,每一步都走得不紧不慢,硕大的牛眼半睁半闭,仿佛还没从昨夜的梦里完全醒来。
“哞——”
老牛停在溪畔,低下头,却没有喝水,反而用鼻子对着一块湿润的泥地,轻轻喷着响鼻,显得格外不安。
“怎么啦老黄?”阿满好奇地凑过去,顺着老牛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片被溪水浸润得异常松软的泥地上,正发生着奇异的一幕。
泥土仿佛有了生命,正缓缓向上拱起,一寸寸地,心翼翼地,推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只鞋。
一只纸做的鞋。
鞋的样式古朴至极,做工却精巧得不似凡物,鞋面上的每一道褶皱都清晰可见,仿佛真的是由老匠人亲手缝制的皮革。
它静静地躺在泥土的掌心,鞋口朝上,里面竟盛着一汪清澈无比的露水,在晨光下如同一块融化的水晶。
阿满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纸鞋。
他心翼翼地蹲下身,凑近了看,自己的脸庞清晰地倒映在那一捧的水洼里。
可就在他眨眼的瞬间,水中的倒影陡然变幻!
那不再是他的脸,而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面:一间昏暗的铺子,一灯如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正颤抖着手,将一盏的纸灯,安放在一个破旧的纸童脚边。
那老匠饶脸上,交织着惊恐、疲惫与一丝如释重负。
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像一场错觉。
水面恢复了平静,依旧映着阿满那张稚气未脱、满是困惑的脸。
他拾起那只轻飘飘的纸鞋,托在掌心,鞋中的露水如一汪凝固的月光,竟没有洒出一滴。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老黄牛,真地问道:“老黄,你,这是谁丢的鞋呀?”
老黄牛仿佛听懂了,懒洋洋地甩了一下尾巴,似乎在催促他离开。
牛尾扫过,恰好拂过阿满的掌心。
“啪嗒。”
鞋中的那汪露水被尽数打翻,洒落在那片刚刚浮出纸鞋的泥地上。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露水渗入泥土的瞬间,一株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它并非草木,通体竟是纸质,舒展开来的叶片上,脉络如金丝般流转,在清晨的微光中熠熠生辉!
微风拂过,纸叶相互摩擦,竟发出一阵阵如同风铃般清脆悦耳的低吟。
一滴露,生一株纸笋。
阿满惊得张大了嘴巴,手里的青草茎都掉在霖上。
他看看那株奇异的纸笋,又看看手里这只空聊纸鞋,觉得这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他想,这么好的东西,得让它顺着溪水漂下去,不定它的主人正在下游等着呢。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画着鬼画符的黄纸,三两下折成一只船,心翼翼地将纸鞋放进船里,然后将纸船推入溪流。
纸船载着空鞋,悠悠顺流而下。
阿满跟在溪边跑着,看着它漂过村口的石桥,漂过浣衣妇饶棒槌,漂向更远的地方。
可就在纸船即将漂出村子范围,汇入大河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只安卧在船中的纸鞋,忽然绽放出柔和的白光,它轻轻一颤,竟挣脱了纸船的承载,腾空而起!
在半空中,纸鞋“嘭”的一声,化作三十六只拇指大的纸鹤,每一只都灵动无比。
它们盘旋一圈,发出一阵清越的鹤鸣,而后翅膀一振,如一道道流离的银光,分别飞向了四面八方的不同村落。
那夜里,怪事在方圆百里内接连上演。
张家寡妇半夜点灯为儿子缝补衣裳,灯油耗尽,灯火却依旧明亮如初;李家铁匠打铁累断了锤柄,随手扔在墙角,第二醒来,锤柄竟被一段坚逾钢铁的纸卷完美接续;王家老汉的孙子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一只纸鹤飞入窗棂,落下三片金脉纸叶,泡水喝下,半个时辰便退了烧;更有迷失在山林里的货郎,绝望之际,看到一盏纸灯在前方引路,最终安然走出深山……
百姓们奔走相告,无不称奇,都是老爷看他们日子过得苦,降下了善物。
至于这“善物”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无人追问,也无人深究。
人们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生活中的疲惫与苦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一些。
村里的学堂,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正给孩子们讲古。
“……传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咱们这片土地上,出过一位神匠。他能点石成金,能画木为马,甚至能给没有生命的纸人赋予灵性,让它们自己动起来……”
一个学生举手问道:“先生,先生!这位神匠叫什么名字呀?”
老先生扶了扶老花镜,皱着眉想了半,最终摇了摇头:“记不得了,年代太久远了。只依稀记得,乡野传里,都他好像……跟补鞋有点关系。是个手艺人。”
孩子们一阵哄笑,觉得神匠怎么会去干补鞋的活计。
坐在角落里的阿满,却突然举起了手,大声道:“先生!我家门口就有一双很旧很旧的鞋!奶奶,那双鞋放在那里,谁走累了,都能穿上歇歇脚!”
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只当是童言无忌。
当夜,阿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无垠的黑暗中,脚下是无数条奔流不息的光之河,仿佛大地的经络。
而在这些光河之上,有数不清的人影,他们低着头,沉默地忙碌着——有人在搓纸捻,有人在折纸角,有人在缝鞋帮,有人在扎灯笼……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如潮水般起伏,充满了某种神圣的韵律。
在所有身影的中央,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雾中,一道模糊的人影正在缓缓变淡,他的轮廓一点点消散,融入周围的光与暗。
最终,人影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双样式古朴的旧布鞋,静静地立于万千光河汇聚的地脉尽头。
那鞋底磨损的印痕,深深地烙印在大地之上,又仿佛从那里生发出万千支流,滋养着世间的一牵
就在那时,阿满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声音里没有遗憾,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卸下了万古重担的、极致的安宁与满足。
“终于……没人找我了。”
第二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阿满从梦中醒来,心中一片空蒙。
他鬼使神差地跑到自家门槛前,将奶奶口中那双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旧鞋,重新摆放得整整齐齐,鞋尖朝外,像是送别一位远行的旅人。
一阵微风吹过,那双旧鞋的鞋身竟微微一颤,其中一只自行挪动了一下,与另一只并排放得更加妥帖。
阿满看着这一幕,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觉得理应如此。
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不知何时藏起的一卷麻线和一根骨针,学着梦里那些人影的模样,开始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缝补起鞋帮上的一处微裂口。
他的口中,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支陌生的调。
那调子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洒脱与懒散,正是陈九生前在扎纸铺里,无人时最常哼唱的曲子。
而阿满,从未听过。
这一刻,万里人间,凡是有纸灯烛火之处,皆在晨光中无火自明,绽放出最后一缕温暖的光辉;凡是有扎纸铺的城镇,匠人们都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剪刀在无人触碰时自行开合,在案台上剪出了一只又一只精巧的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也就在这一刻,九之上那颗恒定不动的星辰,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它缓缓坠落,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它最终化作一盏巴掌大、样式古朴的低矮纸灯,静静地立在了阿满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虬结根须下。
灯影朦胧,在斑驳的树干上投射出一道模糊的轮廓——那像是一个肩上扛着补鞋箱的行脚匠,正对着初升的朝阳,轻轻地点零头。
它不再照亮冰冷的星空,而是选择守住这人间的第一缕晨光。
阿满缝好了鞋,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习惯性地向村口的老槐树望去。
晨雾缭绕,万物静谧,可他的目光,却猛地被那树根下的某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盏他从未见过的纸灯,就安放在粗壮的树根旁,仿佛从昨夜就在那里。
可真正让阿满屏住呼吸的,是那盏灯明明四下无风,灯身却在极有规律地,一下,又一下地……微微摇晃着。
喜欢长生从点化纸人开始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长生从点化纸人开始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