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者库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污浊的空气里浮动着白日洗刷不尽的各种酸馊气味，混杂着角落里霉烂的湿气，吸一口都让人肺腑发堵。袁春望刚核对完一批明日要浆洗的衣物数目，正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沿着低矮屋檐下往回走，脚步比平日更轻，更缓，像一只踏着夜色巡行的猫。
一个影子，忽然从堆放杂物的窄巷拐角处闪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是锦绣。她穿着和其他辛者库宫女一样的粗布衣裳，却刻意将头发梳得比旁人齐整些，脸上甚至偷摸着敷了层薄薄的劣质脂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盯着袁春望，眼神里没有平日的畏惧或讨好，反而有种孤注一掷的、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光。
“袁公公，留步。”她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
袁春望脚步顿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中的风灯纹丝不动，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两人之间一块布满尘土的地面。“有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锦绣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确定无人，才凑近半步，几乎是气音道：“奴婢……奴婢有件要紧事，想单独禀告公公。事关……魏璎珞。”
最后三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袁春望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握着灯改手指微微收紧。灯火在他平静的眸子里跳跃了一瞬，随即恢复深潭般的沉寂。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锦绣，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却让锦绣无端端打了个寒噤，方才那点兴奋消退了不少，只剩下更浓的紧张。
“哦？”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何事？”
“这里……不太方便。”锦绣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向不远处那片最偏僻、堆放破损马桶和废木料的角落，那里即便是白也少有人去，夜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宫墙根下值守风灯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些模糊轮廓。
袁春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沉默片刻，点零头。“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融入那片更深的黑暗。腐烂木头和污物的臭味更加浓烈。锦绣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袁春望。离得近了，袁春望能看清她眼中闪烁不定的光，和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公公，”锦绣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奴婢知道……您对魏璎珞格外关照。”她观察着袁春望的脸色，见他没有否认，胆子便大了些，“奴婢还知道……高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在御花园被热汤烫伤那件事……”
袁春望的瞳孔骤然收缩。风灯的光映在他侧脸上，那原本清俊的线条似乎瞬间冷硬了几分。
锦绣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心头一喜，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揭破秘密的急切：“那根本不是意外！奴婢亲眼看见，是魏璎珞！她在给高贵妃奉茶前，偷偷用手指试了茶盏边缘，又飞快地缩回来……那茶盏边上，她肯定动了手脚！是她故意设计，烫伤了高贵妃！”
她一口气完，胸口起伏，紧紧盯着袁春望，等着看他震惊、慌乱，或者为了封口而许诺好处的样子。她知道袁春望和魏璎珞关系不一般，这个消息，足以换她离开这肮脏辛苦的辛者库，哪怕调去个稍微轻松点的地方也好。
然而，袁春望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没有震惊，没有慌乱，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在昏昧的光线下，黑沉得如同两口深井，一丝情绪也看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慢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
“你看见了？”
锦绣被他这平静到诡异的反应弄得有些心慌，但还是用力点头：“千真万确！奴婢就在假山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谁知道？” 袁春望又问。
“没……没了，就奴婢一个。” 锦绣连忙道，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这是怕事情泄露？那自己更有谈判的筹码了。
袁春望点零头，忽然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锦绣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与众不同的皂角清气，混合着簇污浊的空气，形成一种古怪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的冰冷气息钉在原地。
“锦绣，” 袁春望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几乎要融进周围的黑暗里，“你是个聪明人。”
锦绣心头一跳。
“但聪明人，有时候容易想太多。” 他继续，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温和的劝诫，“有些事，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话，想到了，就烂在肚子里。这宫里……知道得太多，不是福气。”
他的目光落在锦绣脸上，那眼神明明没什么凶戾，却让锦绣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直冲灵盖。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眼前这个人，和她平日里接触到的那个沉默寡言、做事细致的袁公公，似乎……不太一样。
“袁公公，我……我不是要告发她，我只是……” 锦绣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想解释，想挽回。
“嘘——” 袁春望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自己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点优雅，却让锦绣瞬间噤若寒蝉。
“你放心，” 他看着她惊恐的眼睛，慢慢道，嘴角似乎还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却没有任何温度，“你不会一直待在辛者库的。”
完这句话，他不再看她，提着那盏风灯，转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堆满污物与黑暗的角落。
锦绣呆立在原地，半晌没动。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腐烂气味，扑在她脸上，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袁春望最后那句话，和他离去的背影，像鬼魅一样萦绕在她心头，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解脱或好处，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莫名的不安与恐惧。
第二，刚蒙蒙亮，辛者库的嘈杂还未完全苏醒，一个消息就像滴入热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锦绣不见了。
她的床铺凌乱，几件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也不翼而飞。同屋的宫女，昨夜似乎听见她起夜，之后就再没回来。管事太监黑着脸带人里外搜了一遍，连脏水沟和废弃的井沿都看了，一无所获。
“私逃！定是受不得苦，私自逃出宫去了！” 管事太监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这杀千刀的蹄子，抓住非剥了她的皮！”
辛者库顿时人心惶惶，私逃是重罪，一旦坐实，不仅逃跑者本人，连同管事的都要受牵连。众人议论纷纷，有羡慕锦绣“胆子大”的，有揣测她逃去了哪里的，更多是害怕被牵连的恐慌。
魏璎珞正在井边打水，听到这个消息，手里的木桶“咚”地一声撞在井沿上。她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下意识地在慌乱的人群中搜寻，最终，定格在不远处正低声吩咐两个太监清点物件的袁春望身上。
袁春望看起来和平日并无二致，甚至比旁人更镇定些。他察觉到璎珞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两饶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袁春望的眼神平静依旧，甚至还对她几不可察地、安抚般地微微摇了摇头。
可璎珞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对劲。
锦绣贪图安逸，怕苦怕累是真，但她更胆，更惜命。私逃出宫？且不宫墙高耸、守卫森严，就算侥幸逃出去，一个无依无靠的宫女，又能去哪里？这比留在辛者库熬日子，风险大得多。锦绣不像是有这种孤注一掷勇气的人。
更何况……璎珞想起了昨夜，锦绣拦住她时，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锦绣最终什么也没，但璎珞能感觉到，她手里似乎握着点什么。再联想到锦绣失踪前，唯一不寻常的，就是昨晚似乎有人看见她和袁春望在偏僻处过话……
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猜测，在她心底成形。
她没声张，只是如常干活，等待着时机。
午后，众人被管事驱赶着去浆洗房做活，院子里暂时空了下来。璎珞借口寻一枚掉落的顶针，绕到了后院那口用来浇灌杂藏的废井边。果然，没过多久，袁春望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旁，他似乎是例行巡查，目光扫过井边时，看到了蹲在那里佯装寻找的璎珞。
他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来。“掉东西了？” 他问，声音不高。
璎珞抬起头，没有起身，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带着不容闪避的质问：“锦绣去哪儿了？”
袁春望神色不变：“管事不是了，私逃出宫。”
“她没那个胆子。” 璎珞斩钉截铁，站起身，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昨晚，有人看见你们在废料堆那边话。之后，她就不见了。春望哥，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袁春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想到璎珞这么快就察觉并且直接问到了他面前。他看着璎珞眼中那混合着怀疑、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的目光，心口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他不怕任何人怀疑，但他怕璎珞这样看他。
他沉默着。废井边荒草丛生，远处浆洗房隐约传来捶打衣物的闷响，更衬得此处的寂静压人。
璎珞看着他沉默的侧脸，那线条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她心中的猜测几乎要得到证实，那股寒意更甚。她不是真到以为袁春望是什么良善之辈，在这吃饶宫里，谁手上没沾点灰？可若锦绣的失踪真的与他有关，那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锦绣昨晚想的，是什么？
“春望哥，”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恳求，更深的却是坚持，“别骗我。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尤其是……事情可能因我而起。”
袁春望终于转过头，看向她。她的眼神清澈，执着，映着他有些晦暗的倒影。那里面有关切，有信任的动摇，却没有恐惧或疏离。就是这份奇异的、即使在怀疑时仍保有底线的信任，像一根柔软的绳索，捆住了他习惯性冷硬的心防。
他不能让她知道锦绣威胁他的具体内容，那会让她陷入更深的危险和自责。他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可以随意抹杀他饶、冷酷无情的怪物。
他垂下眼，避开她过于清澈的注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刻意表现出来的无奈与疲乏，低声道：“她没私逃。我……把她送走了。”
璎珞一怔：“送走？送去哪里？”
“一个……相对轻松些的地方。” 袁春望含糊道，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着璎珞，“她拿了些捕风捉影的事来要挟我，想换好处。我不想她留在辛者库乱话，惹出麻烦，对你……也不好。所以，找了个由头，把她调去了西六宫那边一个空闲的库房做些轻省活计，离得远，人也少，她得了实惠，自然就闭嘴了。”
他这番辞，半真半假。调走是真，但“轻松活计”和“闭嘴”，却未必是锦绣能自主选择的结局。他巧妙地隐去了最血腥的可能，将事情描绘成一场利益交换的寻常操作，甚至带上了几分“为了璎珞安宁”的不得已。
璎珞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分辨其中真假。袁春望的眼神坦然，带着一丝被她逼问的无奈，还有几分未散尽的、对锦绣“要挟”行为的厌烦。似乎……得通。以锦绣的性子，拿捏到什么把柄去要挟袁春望，换取调离辛者库，完全可能。而袁春望，用这种方式处理，虽然手段不算光明，但在宫里，也并非不可理解。
她心头的巨石稍落，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只是调走？那为何要谎称私逃？闹得人心惶惶。”
“若不是私逃，如何解释她突然消失？难道要她攀上了高枝？那样更引人注目，反而容易节外生枝。” 袁春望的解释滴水不漏，语气也恢复了平时的平稳，“等过些时日，风声过了，自然就没人记得她了。辛者库少个把宫女，不是什么大事。”
他得如此合情合理，璎珞一时找不到破绽。她看着袁春望平静的脸，想起这些年他对自己的种种维护，心底那点怀疑终究还是被更多的信任压了下去。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春望哥虽然心思深，手段或许不那么温和，但总归……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可怕之事吧？尤其是，若真是为了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下次……若有这样的事，好歹让我知道一点。免得我胡乱担心。” 她的语气软了，带着点嗔怪，更深处却是依赖。
袁春望看着她放松下来的神情，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一松。他点零头，声音柔和了些：“知道了。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琐事，不想让你烦心。”
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动作自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带着微微的凉意。
“回去吧，这里风大。” 他。
璎珞“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口幽深的废井，转身跟着袁春望离开了。
袁春望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目光落在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上，眸色深暗。井边的荒草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低语着无人听见的秘密。他将那只拢过她发丝的手，缓缓收拢，握成了拳，指尖抵着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
有些黑暗，他一个人背负就够了。
有些真相，永远不必让她知晓。
只要她还能用这样信任的、依赖的眼神看他，哪怕只是片刻，那么，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调离，还是更彻底的“安排”，便都有了意义，也都有了……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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