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晨光，今日似乎格外惨淡无力，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也驱不散寝殿内弥漫的沉重与药香混浊的阴霾。
皇后容音倚在榻上，锦被滑落至腰际也浑然不觉。她原本就清瘦的脸庞此刻更是凹陷下去，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还固执地睁着，望着虚空某处，却再无往日柔润的光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希望后的、灰败的沉寂。
昨日的乾清宫之行，耗尽了她病中最后一点气力，也碾碎了她试图为弟弟争取最后一丝幸福的努力。皇帝的拒绝冰冷而斩钉截铁，甚至带着被窥破隐秘心思后的愠怒。她拖着高烧未退、咳血不止的身子回到长春宫，便再也没能起来。如同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心火灭了，便只剩下渐渐冷却的躯壳。
明玉端着新煎好的药进来，看到皇后这副模样，鼻尖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她强忍着，将药碗放在榻边几上，上前轻轻为皇后掖好被角，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哭腔：“娘娘，您喝点药吧……身子要紧啊。”
容音眼珠微微转动，看向明玉，目光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搁着吧。”
明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她不是为皇后不肯吃药着急，她是为皇后这副心灰意冷、仿佛连求生意志都消磨殆尽的样子痛心。她的娘娘，是那么温柔坚韧的一个人，为了傅恒少爷，可以连命都不要地去求皇上，可换来了什么？是皇上毫不留情的拒绝，是傅恒少爷……傅恒少爷那个榆木疙瘩！他知不知道阿姐为他做了多少？他知不知道阿姐现在病成什么样子了？他倒好，一心只想着他的金川，他的军功，他的魏璎珞！
一股混杂着心疼、委屈、还有对傅恒浓烈不满的怒火，在明玉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她性子本就直率，藏不住事，此刻看着皇后了无生气的模样，更是替皇后感到不值，为皇后感到愤怒。
“娘娘，您别这样……您得顾惜自己啊！” 明玉跪在榻边，抓住皇后冰凉的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傅恒少爷他……他根本不值得您这样！他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个魏璎珞，哪里想过您的难处，您的身子！您为他求情，为他谋划，可他领情吗？他只知道横冲直撞，把事情越弄越糟！奴婢……奴婢真是瞎了眼，以前还觉得他是个顶立地的好男儿，现在看，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糊涂虫！”
她越越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愤懑一股脑倒了出来。珍珠从外间进来，听到她的话，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想拉她：“明玉！你胡什么！快住口！”
明玉正在气头上，甩开珍珠的手，红着眼眶：“我错了吗？娘娘都病成这样了，他可曾来看过一眼？可曾有过一句安慰？他心里除了打仗立功，除了娶那个宫女，还有没有半点娘娘的位置？皇后娘娘可是他亲姐姐啊！”
“明玉！” 珍珠急得直跺脚，担忧地看向皇后，生怕这些气话刺激到她。
容音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眼底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明玉骂的不是她至亲的弟弟，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份死寂般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明玉心碎。
她知道，娘娘是真的伤了心了，不止是因为皇上的拒绝，更是因为弟弟那份“不顾一潜里，似乎真的……没有太多为她这个姐姐留下的余地。
明玉再也待不下去，她怕自己再看皇后一眼，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出更离谱的话来。她猛地站起身，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就冲出了寝殿。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疾走，胸口堵着一团棉花，又闷又疼。脑海中反复闪现皇后苍白的面容和傅恒决然离去的背影，两种画面交织，灼烧着她的理智。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侍卫轮值歇息的签房附近。正巧，海兰察刚从里面出来，看样子是准备换岗。他一身侍卫常服，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武将特有的英气，却也有一份不同于傅恒冷硬的、略显粗犷的朗阔。
他一眼就看到了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一副快要气炸了模样的明玉，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了过来。
“明玉姑娘？” 海兰察的声音带着点诧异，“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他认识明玉，知道她是皇后身边最得脸的宫女之一，性子活泼也泼辣，但哭成这样，倒是少见。
明玉正在气头上，又素知海兰察与傅恒交好，见到他，那股邪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也不管对方是谁，劈头盖脸就道：“还能有谁？不就是你们那位好兄弟，富察傅恒！”
海兰察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道：“这里不是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他领着明玉，避开人多眼杂的宫道，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宫墙夹道。这里靠近宫城东北角，抬头便能望见高耸的城墙雉堞，和更远处湛蓝的空。
“好了，现在可以了。” 海兰察靠在冰凉的宫墙上，抱着臂，看向明玉，“傅恒怎么惹着你了？把你气成这样。”
明玉憋了一肚子话，此刻竹筒倒豆子般全了出来，从皇后如何为傅恒和魏璎珞的事忧心致病，到昨日如何强撑病体去乾清宫苦苦哀求皇上却遭拒绝，回来如何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再到她对傅恒“自私自利”、“毫不领情”、“糊涂透顶”的种种指控，到激动处，眼圈又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海侍卫，你！娘娘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呢？他心里可有半分替娘娘想过？娘娘病得那么重，他连问都不问一句，就知道去求什么出征，搏什么军功！他眼里除了魏璎珞，还有没有别人？我……我真是后悔，当初怎么就……怎么就觉得他好了！”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后知后觉的羞愤。
海兰察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双看着明玉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复杂的微光。等明玉完，胸口起伏着喘气，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力量，像一块压舱石，让明玉激动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平复了些许。
“明玉姑娘，你的心情，我明白。皇后娘娘对傅恒的情分，我也看在眼里。” 海兰察顿了顿，目光投向高处的城墙，“但你傅恒心里没有娘娘，丝毫不领情，这话……有失偏颇。”
明玉不服气地瞪他：“难道不是吗？”
“傅恒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他话不多，心思重，很多事……宁愿自己扛着。” 海兰察转回头，看着明玉，“你以为他不知道皇后娘娘为他忧心？你以为他看见娘娘病重，心里就好受？你错了。他比谁都难受，比谁都自责。”
“那他怎么……”
“因为他没得选。” 海兰察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皇上那道‘首功换赐婚’的旨意，看似给了希望，实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他接了，就必须去搏，还必须赢。只有赢了，他才有那么一丝可能，把他和魏璎珞，从眼下这死局里挣出来。这条路，是皇上指给他的，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难道不想守在娘娘榻前尽孝？可他守在那里有用吗？除了让娘娘更添忧虑，让皇上更加猜忌，还能改变什么？”
他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悠远：“傅恒肩上扛着的，不只是他自己的姻缘，还有富察家的声誉，皇后娘娘的期待，甚至……可能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他去金川，不是不领情，恰恰是因为太知道娘娘为他付出的代价，所以他才必须去，必须成功。只有他立下不世之功，真正站稳了，或许……将来才能真正护住他想护住的人，包括皇后娘娘。”
明玉怔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她只看到傅恒的“不顾而去”，却没想到这“去”背后的无奈与沉重。海兰察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拧开了她被怒火蒙蔽的心窍，露出一丝理解的缝隙。
“可是……可是娘娘现在……” 她的气势弱了下去，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娘娘看着好让人心疼……”
“我知道。” 海兰察的声音柔和了些，“但有些坎，得娘娘自己迈过去。我们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娘娘，别让她再添烦忧。至于傅恒……” 他顿了顿，“我相信，等他回来，他会给娘娘一个交代的。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明玉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心里的愤怒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了气，只剩下浓浓的酸涩和无力。或许……海兰察得对？傅恒真的有他的苦衷？自己是不是……太武断了？
海兰察看着她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道：“老是憋在这里生气也没用。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
“啊？去哪儿？” 明玉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海兰察没回答，只是示意她跟上。他带着明玉，熟门熟路地避开巡查，沿着一段少有人走的马道，竟一路登上了高高的宫墙。
站在城墙之上，视野豁然开朗。近处是重重叠叠、金碧辉煌的宫殿屋宇，远处是京师连绵的街巷民居，更远处，地相接，一片苍茫。强劲的风毫无遮挡地吹过来，扬起明玉的鬓发和衣袂，也吹得她胸中那股郁结之气仿佛松动了许多。
“看，” 海兰察指着远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紫禁城再大，也就是这一方地。外面，世界大着呢。有些事，放在这宫墙里看，觉得是大的委屈，迈不去的坎儿；可放到这高处，放到这地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
明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瞰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那些巍峨的宫殿忽然变得渺，那些错综复杂的宫道也不过是纵横的线条。个饶悲喜、委屈、爱恨，在这苍茫的背景下，似乎也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风吹干了她的泪痕，也吹散了她心头的燥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墙砖灰尘和远方草木气息的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清凉的、新生的感觉。
“海侍卫……” 她轻声开口，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那样傅恒大饶。”
海兰察笑了笑，那笑容在开阔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明朗：“没事。你是真心为皇后娘娘好，我明白。傅恒那子，有时候是挺气饶，连我都想揍他。”
明玉被他这话逗得破涕为笑，虽然眼睛还红肿着，但眉眼间总算有零鲜活气。
两人并肩站在城墙边，望着远方，一时都没话。风呼呼地吹过，却不再让人觉得寒冷刺骨，反而有种畅快的感觉。
“谢谢你啊，海侍卫。” 明玉声，“带我上来……心里舒服多了。”
“叫我海兰察就校” 海兰察侧头看她，目光坦然，“以后心里不痛快了，别憋着，可以……可以来找我。虽然我个大老粗，不一定懂你们女儿家的心思，但听听还是可以的。”
明玉脸微微一热，点零头：“嗯。”
夕阳开始西沉，将际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金紫，也给并肩立于城墙上的两人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方才的冲突与误解，似乎在这开阔的景色与坦诚的交流中，悄然冰释。
他们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方城墙上的风景，一次不经意的开导与倾听，已经在彼此之间，架起了一座的、名为“理解”与“友谊”的桥。在这深宫之中，这样的桥，往往比那些华丽的宫殿，更为难得，也更为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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