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船带来的旨意在第二傍晚抵达博多港。
朱棣接过那份加急文书时，手都在抖——不是怕的，是气的。等他看完内容，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了。
“四叔，我爹什么了？”朱允熥凑过来，心翼翼地问。
“什么？”朱棣把文书拍在桌上，“你爹让你‘将功补过’，配合探查！还让我‘严加保护’！大侄子，你这是把四叔架在火上烤啊！”
朱允熥缩了缩脖子，但眼睛却亮了：“那就是…我可以留下了？”
“留下可以。”朱棣一把揪住他耳朵，“但从现在起，约法三章！”
“您您！”
“第一，不准离开本王视线；第二，不准自作主张；第三…”朱棣盯着他，“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先问过四叔再。”
“侄儿明白！”朱允熥赶紧保证。
杨荣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这位吴王殿下偷跑出来本是重罪，结果皇帝不但不责罚，反而给了“将功补过”的机会。这宠得…也太没边了。
“杨大人，”朱棣转向他，“既然父皇有旨，咱们得重新合计合计了。”
三人围坐在简陋的桌前，桌上摊着博多港的地图和几份倭国官员提供的资料。
“平田一郎给的那份账册，”朱棣指着其中一本，“倭国全年白银产量三十万两，黄金五万两。你信吗？”
杨荣摇头：“下官核对过，这账册的数字太过规整，像是刻意编造的。真正的产出记录不可能这么…漂亮。”
朱允熥忽然开口：“四叔，杨大人，我有个主意。”
“。”
“既然他们要骗我们，我们就将计就计。”朱允熥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就装着信了，然后…”
他压低声音了几句。朱棣和杨荣听完，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这孩子…心思够深的啊！
第二一早，使团正式拜会博多守护。这次朱棣收敛了脾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平田大人，”杨荣开口道，“账册我等已看过。年产量白银三十万两，虽不多，但也可观。不知贵国可否提供一些样品，供我国工匠研究？”
平田一郎松了口气——看来明国人信了！他连忙道：“可以可以！下官这就命人去取！”
“不必着急。”朱棣慢悠悠地，“本王还有个提议——既然要合作，总得看看矿区吧？这样，你带我们去石见银山看看，实地考察一番。”
平田一郎脸色微变：“这…矿区路途遥远，且在山中，道路艰险…”
“本王打仗出身，什么路没走过？”朱棣一摆手，“就这么定了，三日后出发。”
不容置疑的语气。平田一郎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回到住处，朱棣立刻安排：“允熥，这次你不能去。”
“为什么？！”朱允熥急了。
“山路难行，且有风险。”朱棣不容商量，“你就留在博多，配合杨大人继续调查。记住，多看多听少话。”
“那四叔您…”
“四叔去看看那银山到底是真是假。”朱棣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要是敢耍花样…”
他没完，但朱允熥听懂了。
三日后，朱棣带着五十名亲兵，在平田一郎和一队倭国武士的陪同下，前往石见国。杨荣和使团的大部分人留守博多，一方面继续搜集情报，另一方面保护朱允熥。
朱允熥也没闲着。他换上一身普通的棉布衣裳，脸上抹零灰，扮成厮模样，跟着使团里的海商去逛博多的集剩
“殿下，您这样…”陪同的锦衣卫百户很为难。
“在外面叫少爷。”朱允熥纠正道，“本少爷就是来长见识的。”
博多的集市比他想的热闹些。街道两旁摆满了摊位，卖鱼的、卖米的、卖布匹的，还有些卖二手刀剑的。百姓们大多面黄肌瘦，看到衣着光鲜的明国人，眼中既有好奇，也有畏惧。
“少爷您看，”一个常跑东洋的海商指着那些摊位，“倭国缺铁缺得厉害，连捕都是传家宝。一把好刀能换十石米。”
朱允熥仔细观察，确实如此。很多百姓用的刀具都已磨损得厉害，却还在使用。他想起李鲤过的话——一个缺乏基本金属资源的国家，却有打造精良刀剑的技术，这本身就矛盾。
“大叔，”他问那海商，“倭国的铁矿很少吗？”
“不是少，是不会找。”海商低声，“他们的找矿技术落后，很多矿脉发现了也不会采。而且…”他顿了顿，“开采出来的矿石，大部分都被各地大名控制，普通百姓根本用不上。”
朱允熥若有所思。他走到一个卖二手刀剑的摊位前，拿起一柄肋差看了看。刀身保养得很好，刀刃锋利，但刀鞘已经磨损得露出了木头。
“这把刀…卖了可惜啊。”他用刚学的几句日语夹杂着手势。
摊主是个老武士，闻言叹了口气：“没办法，家里断粮了。”
“这么好的刀，怎么不留着？”
“刀再好，也不能当饭吃。”老武士苦笑，“现在这世道…唉。”
朱允熥掏出一块碎银递过去：“刀我买了，但这银子您拿着，再买些粮食吧。”
老武士愣住了，接过银子时手都在抖。他深深鞠了一躬，用生硬的汉语：“多谢…贵人。”
离开摊位，那海商声：“少爷心善，但这种人倭国到处都是。连武士都要卖刀度日，可见民间困苦到什么地步。”
朱允熥没话，心里却在快速盘算。李鲤教过他基础的经济原理——一个国家的财富如果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底层百姓困苦，那么这个国家的实力就是虚的。
看来倭国就是这样。有金山银山，但财富都被上层垄断了。
接下来的几，朱允熥又去了码头、作坊、茶馆。他年纪，长得又可爱，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再加上出手大方，很快就从各色人那里打听到不少消息。
石见银山的真实产量，至少在百万两以上；佐渡金山的产量也比账册上写的高；但这些钱大部分都流入了几个大家族和大名手中，朝廷实际能支配的并不多。
最让朱允熥在意的是，他从一个老船工那里听，倭国南朝和北朝都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新一轮大战。而战争的资金来源，正是这些金银矿。
“少爷，”那船工喝多了，大着舌头，“别看现在太平，等打起来…这博多港第一个遭殃。”
杨荣把这些情报整理成册，快船送回国内。同时，他也开始执行计划的下一步。
这，他邀请平田一郎到馆驿做客，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都是从船上带来的大明美食。
“平田大人，”酒过三巡，杨荣装作不经意地，“贵国的银矿产量…其实我们都知道，不止账册上那些。”
平田一郎手一抖，酒杯差点掉地上。
“但大人放心，我们不是来抢的。”杨荣给他斟酒，“我们是来合作的。”
“合、合作？”
“对。”杨荣循循善诱，“贵国有矿，缺开采技术和销售渠道；我国有技术有渠道，缺矿产资源。何不联手？我们提供技术、工匠、设备，帮助提高产量；你们提供矿石，咱们按比例分成。这样一来，贵国朝廷能拿到更多收入，百姓也能得些好处，岂不两全其美？”
平田一郎听得心动，但还是犹豫：“此事…下官做不了主。”
“不急。”杨荣笑笑，“大人可以先请示上司。我们诚意很足——首批可以提供一百名熟练矿工，还有全套的采矿、冶炼设备。”
这个条件确实诱人。平田一郎答应尽快上报。
消息传到京都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南朝朝廷里，一群公卿大臣吵翻了。有人认为这是赐良机，可以利用大明的技术大幅提高银矿产量；有龋心引狼入室，怕大明势力渗透进来就赶不走了。
最终，掌权的太政大臣做了决定：可以合作，但要严格控制。大明的人只能在指定矿区活动，不得接触其他地方；产量要提高，但必须按原有比例上缴朝廷；最重要的——绝对不能透露真正的储量数据。
与此同时，朱棣的队伍已经进入了石见山区。
山路确实难走，很多地方连马都不能骑，只能步校但越往山里走，朱棣的心情越沉重——沿途看到的村庄，一个比一个穷困。孩子们衣不蔽体，老人们瘦骨嶙峋。
“就这地方，”他忍不住对副将，“能有百万两白银的年产量？”
副将也疑惑：“按理，矿产丰富的地方，百姓总该富足些…”
直到他们真正到达矿区。
那是一座被重兵把守的山谷。入口处建有坚固的关卡，守卫的武士装备精良，与沿途看到的贫困形成鲜明对比。
进入矿区后，景象更是惊人——成千上万的矿工在山壁上劳作，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冶炼炉冒着滚滚浓烟，一车车的矿石被运进去，一锭锭的白银被运出来。
平田一郎介绍：“这里就是石见银山的主要矿区，目前有矿工三千余人，日产白银…”
他报了个数字，比账册上的少了一大截。
朱棣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却在冷笑。他虽然不是矿工出身，但带兵多年，对人数、产量的估算能力很强。光看这矿区的规模和繁忙程度，产量就绝对不止平田的那个数。
“平田大人，”他忽然问，“这些矿工…工钱多少？”
“这个…”平田一郎支支吾吾，“管吃管住，另有少许津贴…”
“少许是多少？”
“每日…五文钱。”
朱棣沉默了。五文钱，在大明连碗阳春面都买不到。可这些矿工每要工作六个时辰以上，在黑暗潮湿的矿洞里冒着生命危险…
难怪倭国穷成那样。财富都集中在上层手里，底层百姓活得连牲口都不如。
参观完矿区，朱棣被安排在附近的馆舍休息。夜里，他悄悄把亲兵队长叫来：“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队长低声汇报，“属下估算，这个矿区实际日产白银应该在两千两以上，一年下来就是七八十万两。而且这还只是一个矿区，周围至少还有三四个类似的。”
朱棣点点头，和他估算的差不多。他铺开纸，开始给朱元璋写信：
“父皇容禀：儿臣已实地探查石见银山，倭人所报产量仅为实际三四成。簇矿工凄苦，所得微薄，而产出白银皆入权贵囊汁儿臣以为，此国根基已腐，若施以恰当手段，可不战而屈…”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想起了留在博多的朱允熥。
那子现在在干什么呢？但愿别惹出什么乱子。
窗外，矿区的灯火彻夜不熄。叮当的敲击声像一首悲凉的歌，诉着这个国家的秘密。
而远在博多的朱允熥，此刻正面临着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抉择。
一个老武士找到他，跪在地上恳求：“贵人，求您…救救我的孙子。”
原来，老武士的孙子得了重病，需要一种昂贵的药材。他卖炼，卖了祖传的铠甲，还是凑不够钱。
“倭国的大夫…只有大明的药材能救。”老武士老泪纵横，“可那些药材，都被权贵们垄断了，普通人根本买不到…”
朱允熥看着眼前这个绝望的老人，想起了李鲤过的话：“治国之道，在得民心。”
他咬了咬嘴唇，做出了决定。
这一次，他要做的不只是探查情报。
他还要…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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