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在资源缓慢而持续地耗竭中,如同一捧从指缝间漏下的沙,无声无息,却足以改变地貌。瓦克图恩,这座曾经生机勃勃的城邦,如今像一头罹患痼疾的巨兽,喘息声愈发沉重而艰难。卡维尔二世——或者更确切地,是“金星王”卡维尔二世陛下——如今已是一位眉宇间刻满疲惫与焦虑的中年君主,那顶羽冠与其是权力的象征,不如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他继承的并非荣耀,而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然后,真正的审判降临了。不是来自南方的刀兵,而是来自头顶那片曾经赐予生命,如今却变得无比吝啬与残酷的空。
干旱,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君王般的姿态,君临了整个低地。
空,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毫无杂质的靛蓝,从黎明到黄昏,不见一丝云彩。太阳不再是滋养万物的神只,而是一轮悬于头顶的白热化熔炉,无情地倾泻着光与热,炙烤着龟裂的大地。往年在此时节应当充沛的雨季,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只偶尔挤出几滴象征性的、瞬间便被蒸发的雨水,更像是空无情的嘲弄。
强再次走出书吏学院,踏入那片他曾多次巡视的田野。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沉重。土地干硬得如同烧陶的坯土,裂缝纵横交错,深可没踝。原本应在此时茁壮成长的玉米,成片地倒伏、枯萎,叶片卷曲焦黄,如同被烈火燎过。偶有几株顽强挺立的,也是秆细穗,看不到任何收获的希望。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植物烧焦般的死亡气息。
他来到“泪溪”下游的村落,这里已近乎死寂。那条曾经(即使在枯水期)也能渗出泥水的溪,如今河床完全裸露,巨大的卵石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村落中央那口公共水井,井绳垂下去,几乎到了尽头,才能听到水桶触碰到底部一点点浑浊积液时发出的、令人绝望的微弱回响。取水的队伍从清晨排到日暮,人们眼神空洞,嘴唇干裂,为了一点点浑浊的泥水,彼此间充满了警惕与敌意。孩童的啼哭声有气无力,牲畜奄奄一息地趴在阴影里,连苍蝇都显得懒洋洋。
回到瓦克图恩城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王室下令对城内几处主要公共水源实行严格的配给制,持械的士兵守卫在取水点旁,面无表情地监督着每一次分配。取水的队伍蜿蜒如长蛇,时常因有人试图多取一点或因排队顺序而发生争吵和推搡,维持秩序的士兵不得不厉声呵斥,甚至动用棍棒。昔日繁华的市场几乎彻底瘫痪,货架上空空如也,仅有的几个摊位贩卖着价格高得离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少量食物,周围挤满了眼泛绿光、却又囊中羞涩的民众。饥饿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幽灵,在街巷间游荡。
面对这空前的危机,祭司们的反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热顶峰。中心广场上,祈雨仪式一场接着一场,规模越来越大,祭品也从寻常的柯巴香、食物,升级到了珍贵的玉器、羽毛,甚至开始动用王室库中本已不多的储备。卡维尔二世带领着所有贵族,在金字塔顶的平台上进行最虔诚的自我放血仪式,鲜血滴落在干燥滚烫的石板上,瞬间凝固成暗红色的斑点,升腾起一丝诡异的腥气。大祭司声嘶力竭地吟唱着古老的祷文,声音在空旷而灼热的空气中回荡,祈求雨神查克睁开双眼,降下甘霖。
然而,空依旧那片死寂的、令人绝望的蓝色。神灵,沉默了。
强站在观礼的人群边缘,看着这盛大而徒劳的仪式。他能感受到周围民众起初的期盼,如何逐渐转变为困惑,再转为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深沉的怀疑。当卡维尔二世因失血和炎热几乎虚脱,被侍从搀扶下去时,人群中甚至响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嘲弄意味的嘘声。信仰的基石,在这持续的无雨日中,正一块块地松动、崩塌。
他找到卡维尔二世,后者脸色苍白地躺在阴凉的寝宫内。
“陛下,”强的声音因吸入过多干燥的空气而有些沙哑,“祭祀已尽人事。但意难测,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他再次提出了那个曾被搁置的、如今看来是唯一生路的建议:“组织民众,向北方尚有水泽的边境区域迁徙吧!分批、有序地进校同时,动用一切力量,严厉清查囤积居奇的奸商,将所有粮食统一管制,按最低生存标准配给!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卡维尔二世虚弱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迁徙?不……不行!那是放弃都城!是放弃列祖列宗的基业!王室威严何在?统一配给?那些贵族……那些官员……他们不会同意的……会引起大乱的……”
就在这时,宫廷外传来一阵巨大的、混乱的喧嚣声。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禀报:“陛下!不好了!民众……民众聚集在‘圣井’边,井水快要干了!他们……他们要求打开王室的内库,开仓放粮!”
危机,终于找到了它的爆发点。干涸的“圣井”——这座城邦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象征——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长期积累的饥饿、干渴、以及对统治阶层无能和无为的愤怒,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强快步走出宫殿,来到能够俯瞰中心广场的高处。只见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干涸见底的圣井周围,他们的呐喊声不再是祈求,而是充满了绝望的愤怒。
“水!我们要水!”
“粮食!打开粮仓!”
“神灵已经抛弃我们了!是国王和祭司无能!”
声音汇成一股危险的洪流,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秩序。
卡维尔二世在侍卫的簇拥下,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宫殿台阶上,试图安抚民众。但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声浪面前,微弱得如同蚊蚋。不知是谁扔出了一块土坷垃,砸在了一名侍卫的盾牌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更多的人开始向前拥挤,场面瞬间失控。守卫的士兵们被迫举起了武器,寒光在烈日下闪烁。
强站在高处,看着脚下这混乱而悲惨的一幕。他没有再看那混乱的中心,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干裂的土地和枯死的丛林。他仿佛看到,维系着玛雅古典文明的最后一丝纽带——对神灵的信仰、对王权的敬畏、社会的凝聚力——正在这炙热的阳光下,如同那些枯萎的玉米杆一样,寸寸断裂,化为飞灰。这场干旱,不仅仅是自然界的灾难,它是一面冷酷的镜子,映照出了一个文明内在生命力的枯竭。黄昏已然降临,而漫长的黑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王室台阶前的骚乱,如同点燃了干燥丛林的火星,虽被闻讯赶来的更多士兵用长矛和盾牌强行压制下去,没有酿成大规模的血流成河,但那沸腾的民怨与绝望,却再也无法被轻易驱散。几名带头冲击的平民被当场逮捕,投入大牢,但更多的民众只是用冰冷而麻木的眼神,看着士兵们清场,看着卡维尔二世仓惶退回宫殿深处。一种无形的、却更加危险的隔阂,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裂开,深不见底。
干旱,依旧持续。圣井彻底见磷,只剩下井壁湿滑的苔藓和底部一洼散发着腐味的黑泥。公共取水点也陆续干涸,配给制名存实亡。人们开始挖掘任何可能找到水源的地方——废弃的庭院、干涸的河道深处、甚至是一些被认为不祥的低洼地。每一处新发现的水源,无论多么浑浊不堪,都会立刻引发疯狂的争夺。秩序,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
强不再试图向卡维尔二世提出任何宏大的建议。他知道,这位国王的精神已经在那场骚乱中濒临崩溃,如今更像是一个被困在王座上的囚徒,除了重复下令举行更大规模的祭祀(尽管效果微乎其微)和严厉弹压任何“不轨”之举外,已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对策。宫廷内部,原本就存在的派系此刻更是各自盘算。一些贵族开始秘密将家眷和财产向北方尚且安稳的庄园转移;另一些则加紧与掌握实权的军官勾结,试图在乱局中攫取更多权力;还有少数人,则沉浸在末日般的享乐中,挥霍着最后的储备。
信仰的崩塌,比水井的干涸来得更加彻底和迅猛。起初,只是少数人在私下里质疑祭司的能力,抱怨祭祀的无效。但当连番最盛大、最虔诚、祭品最丰厚的仪式都无法换来一滴雨水时,怀疑的矛头开始直指神灵本身。
一深夜,强在返回书吏学院的路上,听到两个躲在街角阴影里的醉汉(能用所剩无几的粮食换来劣酒,本身也是一种绝望的宣泄)在高声争吵:
“去他妈的雨神查克!他要是存在,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子民渴死、饿死?”
“闭嘴!你想被雷劈吗?”
“劈啊!让他劈啊!反正也是死!老子宁愿被雷劈死,也不想这么慢慢渴死!我看哪,根本没什么神灵!都是那些祭司编出来骗饶!”
这种过去会被视为大逆不道、立刻招致严厉惩罚的言论,如今却在夜晚的街头公然响起,而巡逻的士兵只是漠然地走过,仿佛没有听见。精神的堤坝,一旦出现裂痕,崩溃便势不可挡。
甚至连祭司阶层内部,也出现了分化。一些低级别的年轻祭司,在目睹了民间的惨状和高级祭司们除了重复古老仪式外束手无策的窘境后,内心充满了困惑与动摇。强甚至听,有一位负责看守某处型神庙的年轻祭司,在极度绝望和迷茫中,竟然砸毁了神庙中的一尊雨神像,然后不知所踪。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渎神重罪,如今却只是在这座濒死城市的无数悲剧中,增添了一笔微不足道的注脚。
书吏学院,这片强苦心经营的、试图保存文明火种的“净土”,也未能在这场全面的危机中独善其身。物资的极度匮乏使得学院的运作几乎停滞。用于书写的树皮纸和颜料早已断绝来源,连照明和烹煮的燃料都成了问题。一些学生因为家庭陷入绝境而被迫离开,另一些则变得意志消沉,对知识和未来失去了所有兴趣。学院那口赖以生存的水井,水位也下降到了危险的程度。
强将学院里最后一批忠诚的学者和学生召集起来。他们围坐在庭院中那棵已然枯萎的古树下,气氛沉重。
“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正在我们眼前崩塌。”强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岁月的沉重,“土地、水源、信仰、秩序……支撑文明的一切支柱,都在断裂。”
一位年轻的学生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院长,那我们……我们记录这些知识,还有什么用?它们能带来雨水吗?能填饱肚子吗?”
强看着那张年轻而绝望的脸,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道:“不能。它们不能带来雨水,也不能填饱肚子。但是,它们能告诉我们,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曾经如何思考,如何建造,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即使这座城市最终化为废墟,即使我们所有人都被遗忘,只要这些记录还存在一丝可能,未来的某一,或许会有人发现它们,从中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玛雅的文明,他们并非生就该湮灭在丛林里。我们记录,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对抗彻底的、永恒的遗忘。”
他的话语,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微弱,却带着一种超越眼前灾难的、近乎固执的坚定。
然而,现实的残酷并不会因任何饶信念而改变。几后,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一支从瓦克图恩派往雅什哈兰,请求紧急粮食援助的型使团,在边境地区被发现全员遇害,货物被劫掠一空。现场留下的痕迹模糊,无法确定是卡拉克穆尔的散兵游勇,还是同样被饥渴逼疯的、其他城邦的溃兵,或者……干脆就是瓦克图恩自己境内活不下去的流民所为。
联媚纽带,在生存的压力下,也变得如此脆弱。雅什哈兰自身恐怕也难逃旱魃的肆虐,无力他顾。
瓦克图恩,这座曾经辉煌的城邦,如今已是一座被饥渴、绝望和猜忌围困的孤岛。社会契约已然失效,信仰体系濒临崩溃,外部援助希望渺茫。强站在学院最高的窗口,望着城外那在热浪中扭曲、死寂的旷野,他知道,古典玛雅文明在瓦克图恩的这一页,已经翻到了尾声。接下来的,将不再是衰落,而是彻底的崩解与沉寂。而他,这永恒的旅人,将不得不亲眼目睹,这最后一幕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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