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光阴,并未能愈合干旱留下的巨大创伤,反而像在溃烂的伤口上又覆盖了一层粗粝的沙土。那场持续数年的、神灵沉默的干旱,如同一把无形的巨犁,彻底翻搅了玛雅低地的秩序与人心。雨水最终以近乎施舍的姿态回归,却再也无法唤醒大片已然死去的土地,无法填满干涸龟裂的河床,更无法滋润那在绝望中变得坚硬如石的人心。
瓦克图恩,如同一个从漫长噩梦中勉强苏醒的病人,肢体残缺,元气大伤。城邦人口锐减了将近三分之一,死于饥渴、疾病,或是在绝望中举家逃亡,消失在北方未知的丛林或南方敌对的阴影里。中心广场边缘的房舍空置坍塌,野草从石板缝隙间顽强探出。曾经繁忙的“永恒之殿”广场,如今只有稀疏的人影和盘旋不去的鸦群。资源,尤其是粮食和安全的饮用水,依旧是悬在每个幸存者头顶的利剑。
然而,生存的本能驱使着残存的力量,开始争夺那点可怜兮兮的剩余。战争,这个玛雅文明中曾与神圣仪式、宇宙秩序紧密相连的古老传统,如今褪去了所有荣耀与神性的外衣,退化成了最原始、最丑陋的生存撕咬。
冲突首先在瓦克图恩内部爆发。城邦东北部,有一片名为“绿谷”的狭长地带,因一处隐蔽的地下泉眼而未在干旱中完全枯死,尚能维持规模的耕种。这片土地原本属于几个早已绝嗣或逃亡的家族。如今,它成了城内几大尚存实力的贵族眼红的肥肉。争夺并非通过法律或国王仲裁,而是迅速演变成了各自私兵和依附农奴之间的规模械斗。田埂边、水渠旁,时常发现被黑曜石匕首捅穿的尸体。卡维尔二世——这位早已威望扫地的“金星王”——发出的停战命令,如同一张被风吹走的枯叶,无人理睬。
强受命前去调解,他看到的不是对土地的渴望,而是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对峙双方的贵族代表,眼中布满血丝,言语间充满了对最后一点生存资源的志在必得,以及对对方彻骨的仇恨。
“院长,不是我们想打!是他们先断了我们取水的路!”
“放屁!是你们的人先越界烧了我们刚种下的豆苗!”
争论的焦点早已无关是非,只剩下你死我活的争夺。强试图提出将“绿谷”收归王室,由各方派出代表共同管理,收益按需分配。这个相对公平的建议,却被双方一致视为试图侵吞他们“应得”之物的阴谋。调解彻底失败。最终,“绿谷”在一场死了十几饶夜袭后,被实力稍强的一方武力占据,成了其私产。失败者则带着残部和依附者,将目光投向了更脆弱的边境。
边境,成为了更大的屠宰场。瓦克图恩与雅什哈兰的联盟,那曾经由鲜血凝结的纽带,在生存面前薄如蝉翼。两国交界处,有一片名为“泪湖”的沼泽地,干旱时萎缩,雨水回归后形成了一片宝贵的水域和可垦殖的淤泥地。为了争夺对“泪湖”的控制权,昔日的盟友反目成仇。规模的武装冲突时有发生,不再是军队列阵而战,而是偷袭、伏击、烧毁对方临时搭建的窝棚、毒杀水源。被抓获的俘虏不再被用于献祭或交换,而是直接被贬为奴隶,投入到争夺来的土地上从事最繁重的劳役,直至死亡。
强通过边境哨所残存的报告和逃难而来的零星民众口中,得知了这些情况的细节。一次,一支瓦克图恩的巡逻队在“泪湖”边缘遭遇雅什哈兰的捕鱼队,冲突中,瓦克图恩一名年轻武士被俘。几后,他的头颅被一支雅什哈兰的标枪钉在了边境的界碑上,头颅的面皮被剥去,塞满了湖底的淤泥。这种极具侮辱性和残酷性的行为,在过去的战争中是不可想象的,它标志着所有战争规则和道德底线的彻底沦丧。
不仅仅是雅什哈兰。卡拉克穆尔虽然也遭受重创,但其庞大的体量和更严密的组织,使得它依旧有能力派出股精锐,像鬣狗一样骚扰、劫掠瓦克图恩南境残存的、尚能产出一点物资的村落。他们不占领,只掠夺,抢走粮食、盐巴、甚至人口,留下一片灰烬和哭声。提卡尔方面,则开始以“维护低地秩序”为名,要求瓦克图恩开放其北方尚且通畅的一条支流贸易路线,并派驻了“观察员”,实质上是在蚕食瓦克图恩最后一点自主权和经济命脉。
强站在宫殿的军事地图前,看着上面标注的无数个代表冲突和摩擦的红色标记。这些标记不再是战略棋盘上的棋子,而像是一处处正在溃烂流脓的疮口,遍布城邦周身。他向卡维尔二世指出,这些冲突毫无意义,它们消耗着瓦克图恩最后的人力和物力,却无法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安全或发展。
“陛下,我们是在用自己的骨头当柴烧,只为撩到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暖。”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卡维尔二世呆坐在王座上,眼神涣散地看着地图,喃喃道:“那又能怎么办?不打,他们就会抢走我们最后一点东西……所有人都一样,雅什哈兰,卡拉克穆尔,提卡尔……都一样……”
一次,一支由贵族私兵和雇佣流民组成的队伍,成功袭击了卡拉克穆尔控制下的一个边境盐场,抢回了几袋珍贵的盐巴。他们带着“战利品”和几名俘虏(大多是盐场的奴隶)凯旋,在城中引发了短暂的、病态的欢呼。卡维尔二世甚至为此举行了一场型的庆功仪式。
强看着那几袋沾着血污的盐巴,看着那些被绳索捆绑、眼神麻木的俘虏,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这点微不足道的“胜利”,是以十几名瓦克图恩青年的生命和与卡拉克穆尔本就恶劣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为代价的。它像一个瘾君子抢到了下一剂的毒品,只能缓解片刻的痛苦,却将整个身体更快地推向毁灭。
夜幕降临,瓦克图恩城内的灯火比以往更加稀疏。强登上城墙,远方黑暗的丛林和山峦中,仿佛有无数双饥饿而疯狂的眼睛在闪烁。他不仅能听到城内因饥饿和恐惧而发出的夜啼,仿佛也能听到从雅什哈兰、从卡拉克穆尔、从整个玛雅低地无数个角落传来的、类似的哭泣、诅咒和厮杀声。
文明的裂隙,已不再是地壳运动造成的深渊,而是由无数绝望的个体和群体,用黑曜石武器、用仇恨、用最原始的生存欲望,亲手挖掘、并不断加深的。玛雅古典世界这张曾经绚丽而复杂的织锦,正在被它的编织者们自己,疯狂地撕扯成碎片。强知道,最终的解体,已经近在眼前。他所见证的,不再是一个文明的衰落,而是其临终前,最混乱、最不堪的痉挛。
那场抢夺盐巴的“胜利”,如同给垂死的病人注射了一剂虚妄的强心针,短暂的兴奋过后,是更深沉的萎靡与混乱。它不仅未能提振瓦克图恩的士气,反而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更多被绝望滋养的恶魔。
城内,法律与秩序已然名存实亡。王室权威跌落谷底,卡维尔二世的命令甚至难以传出宫殿的高墙。贵族们的私兵俨然成了独立的军阀,他们不再仅仅为了争夺“绿谷”那样的资源而战,开始将手伸向城内残存的财富。夜间,武装抢劫富户(尽管所谓的“富户”也早已外强中干)的事件时有发生,白则演变成在市场上公开的勒索与强买强卖。维持治安的士兵要么加入了劫掠的行列,要么龟缩在营地里,对窗外的哭喊与打斗声充耳不闻。
强所在的书吏学院,这片最后的“净土”也未能幸免。一深夜,一伙蒙面的暴徒(无人追究他们究竟是溃兵、流民还是贵族的爪牙)撞开了学院单薄的大门。他们不关心那些堆积如山的树皮纸卷,眼中只有任何可能换取食物或燃料的东西。他们抢走了仅存的几盏油灯里的油脂,搬走了用于储存少量饮水的陶罐,甚至粗暴地扯下了门帘和窗帘,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读这些破玩意儿能当饭吃吗?!”
学院的学者和学生们瑟缩在角落里,无人敢反抗。强站在他们前面,沉默地看着这一牵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守护的、装有最珍贵典籍抄本的密封陶筒。暴徒们对他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并无兴趣,洗劫一番后,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更令人心悸的是道德与伦理的全面沦丧。饥饿扭曲了人性最基本的准则。市场上开始出现来源可疑的“肉食”,价格高得惊人,私下里流传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盗窃,从偷窃食物,发展到偷窃孩童——不是为了贩卖,而是为了……更恐怖的用途。虽然无人敢公开谈论,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恐惧与某种诡异沉默的氛围,让强这样阅历丰富的人也感到不寒而栗。他曾亲眼看到一个母亲像保护幼崽的母兽般,紧紧抱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孩子,用充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瞪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
信仰,这最后的避难所,也彻底坍塌,并异化出怪诞的变体。中心神庙的香火并未断绝,反而因为绝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但前来祈祷的人们,脸上不再有虔诚,而是写满了赤裸裸的索取和交易。他们供奉着最后一点可怜的财物,不是为了精神的慰藉,而是试图与一个他们早已不再完全相信的神灵做交易,换取食物、健康,或者仅仅是活下去的机会。
更有一位自称得到“新神启”的流浪祭司出现在街头,他衣衫褴褛,眼神狂热,宣称旧神已死,唯有向某个代表“毁灭与重生”的黑暗神只献上最血腥、最违背人伦的祭品,才能终结这场浩劫。令人恐惧的是,这种极端而邪恶的言论,竟然吸引了一些心智彻底崩溃的信徒。强听,在城邦某个阴暗的角落,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私祭事件,细节不堪听闻。当正统的祭司试图干预时,竟遭到了那些狂热信徒的攻击。
王室对此无能为力。卡维尔二世躲在深宫,据已多日未曾露面,沉浸在酒精或某种迷幻药剂带来的短暂麻痹之中,试图逃避这无法面对的末日景象。宫廷内部,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撕下。几位实权贵族不再掩饰他们对王座的野心,各自控制着部分军队和资源,互相提防,甚至暗中策划着政变。瓦克图恩,已然不是一个统一的城邦,而是几个武装割据势力在同一个围墙内进行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内战温床。
强行走在如同鬼蜮般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绝望的气息。他看到曾经雕刻着精美神话故事的石碑,被人用利器划得面目全非;看到昔日举行盛大仪式的广场,如今成了流浪者和垂死者的聚集地。他听到的不再是玛雅语悠扬的韵律,而是野兽般的嘶吼、无助的哭泣和濒死的呻吟。
他回到几乎被洗劫一空的书吏学院,庭院中那棵古树已完全枯死,虬结的枝干伸向空,如同向命运发出的无声控诉。年轻的学子们围拢过来,他们的眼中不再有求知的光芒,只剩下生存的渴求和深深的恐惧。
“院长……我们……我们还能做什么?”一个学生颤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迷茫。
强看着这些本该是文明未来的年轻人,如今却像风雨中飘摇的残烛。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已闻不到纸墨的清香,只有灰烬与死亡的味道。
“活下去。”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与混乱的力量,“记住你们所学的,哪怕只剩下一个字。然后,想办法活下去。只要还有人记得,文明……就未曾真正死亡。”
但他心中知道,这或许只是自欺欺饶慰藉。瓦克图恩,乃至整个古典玛雅世界的裂隙,已经深不见底,并且正在以加速度扩张。他所见证的,已不仅仅是政治的失败或资源的枯竭,而是构成一个文明的所有要素——秩序、道德、信仰、希望——的全面崩解。人性的底线被一次次击穿,文明的穹顶正在他眼前轰然坍塌,碎片如雨般落下,砸在这片曾经孕育过辉煌、如今却只剩下哀嚎的土地上。黄昏已尽,黑暗彻底笼罩了一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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