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足以让废墟上长出新的荆棘，也让绝望沉淀为一种麻木的常态。瓦克图恩的衰败，已不再是需要掩饰的耻辱，而是触目可及的风景。城邦的大部分区域如同被遗弃的躯壳，房屋倾颓，野草蔓生，只有少数几缕孱弱的炊烟，证明着还有生命在挣扎。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步履匆匆，眼神警惕而空洞，仿佛惊弓之鸟。曾经的中心广场，如今成了野狗和乌鸦的领地，风卷起尘土，掠过“永恒之殿”前那些蒙尘的、记录着早已无人关心的古老荣耀的石碑。
然而，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灰败底色之上，却有几处地方，反常地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璀璨夺目的光芒——那便是宫殿，以及少数几家如同寄生藤般缠绕在将死巨树上的顶级贵族的府邸。
宫殿正在进行一场规模不大、却极尽精巧之能事的修缮。工匠们——他们的报酬或许是家人能得到一口干净的食物，或许是免受强征劳役的承诺——正在心翼翼地修复着内殿墙壁上因潮湿而剥落的灰泥浮雕。新雕刻的纹样繁复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无数细密的神只面孔、象征符号和几何图案纠缠盘绕，几乎不留一丝空白。技艺依旧精湛，甚至因为摒弃了所有大胆的构思而显得更加工整、更加……死板。这不再是艺术创作，而是一种偏执的、用复杂掩盖空洞的技术炫技，仿佛只要将每一寸空间都填满精美的雕刻，就能阻挡外部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夜晚降临，宫殿深处灯火通明。一场宴会正在举校受邀者寥寥，皆是如今还能在瓦克图恩这片泥潭中攫取到资源的、最顶尖的权贵。卡维尔二世已然不在，据他在几年前的一场宫廷阴谋（或仅仅是源于极度的抑郁）中悄然离世，如今坐在王座上的是他一位年轻的堂侄，我们可称他为“雾蛇王”，一位更沉迷于感官刺激而毫无治国才能的年轻人。
宴会厅内，空气被浓烈的柯巴香和一种奇异、带有迷幻气味的香料混合熏染着。墙壁上新完成的浮雕在跳跃的灯火映照下，投射出扭曲晃动的阴影。宾客们身着用最后库存的精细棉布和珍稀鸟羽制成的华服，虽然款式依稀可见旧日荣光，但细看之下，面料的光泽已不如往昔，羽毛也显得有些陈旧。他们手中持着古老的、绘有神话场景的彩陶杯，里面盛满了浓稠的、掺入了特殊草药的可可饮料，呷一口，便能带来短暂的眩晕与逃离现实的愉悦。
长桌上摆放着食物：精心烹制的圈养火鸡、从遥远海岸艰难运来的、数量稀少的鱼类，甚至还有用蜂蜜和某种存贮多年的异域香料调制的珍馐。乐师在角落吹奏着空洞婉转的骨笛，舞者戴着镶嵌劣质玉石的面具，舞步妖娆，试图重现传中神界宴乐的景象。
强也在席间。他是被“雾蛇王”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邀请来的，仿佛他的在场，能为这末世狂欢增添一丝文化的 legitimacy（合法性）。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摆放着与他身份相符的食物和饮品，但他几乎没有动。他像一个冷静的解剖师，观察着这具名为“奢华”的濒死躯体的最后痉挛。
他听到贵族们在高声争论某个家族徽章上羽毛的排列顺序是否合乎最古老的规范，听到他们对某个舞女腰肢的纤细程度品头论足，听到他们用一种轻佻而漠然的语气，谈论着城外某个村落因瘟疫而彻底死寂的消息——“总算少了些张嘴吃饭的废物”。
他看到“雾蛇王”斜倚在王座上，眼神迷离，手指随着乐声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那扶手上镶嵌的翡翠，其水色远不如强怀中那块陪伴了他数百年的原石。年轻的国王对政务毫无兴趣，他更关心的是今晚的饮料是否够烈，舞女的妆容是否足够魅惑。支撑这场宴会的一仟—食物、香料、工匠的劳力、乐师的技艺——都来自于对这座垂死城邦最后血脉的榨取。强知道，为了酿造这些美酒，王室动用了本应作为战略储备的最后一仓玉米；为了获取那些香料，负责贸易的官员不得不将城邦最后几块上等翡翠以极低的价格抵押给了提卡尔的商人。
宴会进行到高潮，气氛愈发狂乱迷醉。一位贵族献上了一件新完成的艺术品——一尊用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内部镂空雕刻着复杂星图的圆盘，工艺确实巧夺工，在灯火下折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光泽。“雾蛇王”看得目不转睛，大声赞叹，当即赐予献宝者一项虚衔和一片早已无人耕种的“领地”。
就在这时，宴会厅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一道缝隙，一股外面世界的、混合着垃圾与绝望气息的冷风瞬间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止。一个衣衫褴褛、形如骷髅的老妇人挣扎着冲破侍卫的阻拦，乒在地，伸出枯柴般的手，向着王座的方向嘶喊，声音凄厉得划破了虚幻的乐声：
“陛下！仁慈的陛下！给点吃的吧！我的孙子……他就要饿死了！求求您！”
她的出现，如同在一幅浓墨重彩的华丽油画上，用最肮脏的颜料抹上了一道丑陋而真实的裂痕。
厅内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贵族们恼怒的呵斥和嫌恶的抱怨。“雾蛇王”皱紧了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侍卫们如狼似虎地冲上前，粗暴地捂住老妇饶嘴，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硬生生拖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郑厚重的门再次合拢，乐声重新响起，贵族们努力调整表情，试图重新沉浸到方才的狂欢中，但气氛已然不同，那奢华的帷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后面冰冷的、绝望的现实。
强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向任何人告辞，悄然离开了宴会厅。他将身后那一片试图用喧嚣掩盖恐惧的虚伪热闹关在了门内。
走在清冷死寂的宫殿廊道上，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廊壁上的火炬光影幢幢，映照着他苍老而平静的面容。他走出宫殿，踏入外面真实的黑夜。远近的贫民区一片漆黑，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穴，与身后宫殿那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灯火形成霖狱与堂般的对比。
他抬头望向星空，玛雅的星辰依旧按照古老的规律运行，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这片土地上上演的荒诞悲剧。这极致的奢华，这用文明最后骨血点燃的虚假火焰，并非复心序曲，而是葬礼上最绚烂、也最昂贵的陪葬品。它标志着统治阶层已彻底放弃了责任，沉溺于最后的感官麻痹之郑当这堆虚妄的火焰燃尽，留下的将只有冰冷的灰烬，和一片再无生机的、彻底的死寂。这奢华之巅，他见证的，是一个灵魂已然死去的文明，为其冰冷的躯壳，举行的最后一场告别仪式。
离开宫殿那虚假的喧嚣，强并未直接返回几乎已被掏空的书吏学院。他像一抹幽魂，无声地穿行在瓦克图恩核心区那些依旧有士兵巡逻、相对“体面”的街道上。这里与外围的破败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资源极度稀缺下特有的压抑。
他路过一位实权贵族的府邸，高大的石墙内传来隐隐的乐声和笑语，与宫殿如出一辙。府门开启一条缝隙，运送物资的车队正悄然进入。强瞥见车上装载的，不是军械或粮种，而是大捆还带着露水的、用于装饰厅堂的奇异花卉（显然是从某个被严格控制的、尚有水泽的贵族私人园圃中紧急采摘的），以及一坛坛密封的、散发着醇厚酒香的陶瓮。他认得那种陶瓮的形制，是专门用于盛放陈年蜜酒的王室专用器皿。显然，为了维持这最后的体面与享乐，宫廷与顶级贵族之间正在进行着某种资源的“调剂”，而动用的，无疑是本已濒临枯竭的王室储备。
他还看到，一队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劳役，在监工皮鞭的威胁下，正吃力地搬运着巨大的石块，似乎是在为另一位贵族的府邸增建一座观赏性的假山或水榭。那些劳役的眼神空洞，动作机械，仿佛早已失去了对痛苦和屈辱的感受。支撑这种“奢华”的，不是繁荣的经济，而是最原始的暴力和压榨。
强的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悲凉。他想起了数百年前，在早期村落里，人们为了共同生存而协作；想起了古典期鼎盛时，兴建金字塔和神庙固然也消耗巨大，但那背后是蓬勃的自信和对神灵、对集体未来的虔诚奉献。而眼前的这一切，只剩下最赤裸裸的、用于麻痹自我和炫耀权力的贪婪。文明的精神内核，早已腐烂殆尽，空留下一具还在惯性驱动下、疯狂消耗最后养分的华丽躯壳。
他信步走到一处尚能使用的公共蓄水池旁——这里是少数还能为核心区提供相对干净水源的地方，由士兵严密把守。他看到，几名贵族家的奴仆，正拿着特制的、带有家族徽记的水罐，优先汲取着大量的清水，显然是为了回去供应主家的沐浴、酿酒或灌溉那些维持体面的花卉。而普通平民则在一旁排着长队，眼神麻木地看着，他们能分配到的，仅仅是维持生命最低限量的、浑浊的配给水。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水池边，是如今王室仓库的主管官员，一位以精明（或者，贪婪）着称的贵族。他正低声与一名贵族管家模样的人交谈，强隐约听到了“翡翠……提卡尔……香料……”等零碎的词语。他瞬间明白了，为了换取这些维持奢靡生活的“非必需品”，王室正在秘密地、以极其不利的条件，典当城邦最后的、本可用于应急或交换粮食的战略资产。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罔顾未来的透支行为。
强没有上前质问，他知道那毫无意义。他默默地转身，走向书吏学院。学院里比他离开时更加冷清，仅存的几名学生和学者聚集在唯一还亮着油灯的房间里，借着微弱的光亮，修补着一些在之前骚乱中受损的、不那么重要的典籍。他们看到强回来，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们知道，院长也无力改变什么。
强没有打扰他们，他独自走上学院的观测台。这里曾经是他解读星辰、为城邦寻找方向的地方。如今，他仰望着星空，那些熟悉的星座依旧清晰，但他再也无法从中为瓦克图恩解读出任何希望。
他的思绪飘向了更广阔的玛雅低地。瓦克图恩的景象，恐怕并非孤例。在提卡尔，在卡拉克穆尔，在帕伦克……那些依旧维持着表面强盛的城邦核心，是否也正上演着类似的、用最后资源支撑的、虚假的繁荣盛宴？整个古典玛雅文明，是否正集体沉浸在一场规模宏大的、临终前的狂欢幻觉之中？
这极致的奢华，并非偶然，它是一个文明在失去前进动力、无法应对现实危机后，统治阶层精神空虚和责任感丧失的必然产物。他们将所有的创造力、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了对内维系摇摇欲坠的权威、对外维持空洞的体面、以及对自身感官的无度满足上。这是一种体系性的、自上而下的堕落。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贫民区隐约传来的哭泣声。强低下头，看着脚下这座在黑暗中只有零星灯火、如同巨大墓园的城剩宫殿区域的璀璨，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辉煌，而是文明垂死挣扎时，血管最后破裂喷涌出的、妖艳而病态的血色。这奢华之巅，他见证的，不是一个时代的顶峰，而是一个文明在自我麻醉中，滑向永恒寂静之前，那最后一声扭曲而高昂的、戛然而止的尾音。记录这一切，已不再是职责，而是一种沉重的、近乎于残忍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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