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00年的风,吹过尤卡坦半岛北部已带上了与南方低地截然不同的干燥气息。强追寻着工匠与学者北迁的足迹,穿越了日益荒凉的土地,最终抵达了一座名为“卡巴”(Kabáa,意为“强韧的手”,一个虚构的,位于古典期末期北部边缘,仍在艰难维持的城邦)。这里并非奇琴伊察那样即将崛起的新兴中心,而更像是一个古典玛雅文明在北方的、孤独的最后的喘息之地。
卡巴城坐落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石灰岩台地上,依赖着几个然溶井(cenote)提供水源。与南方被丛林吞噬的宏伟城市相比,卡巴的规模要得多,建筑也相对朴素,更多是实用主义考量。然而,即便是这里,衰败的迹象也已无处不在。许多民居空置,田地的耕作显得漫不经心,城市边缘的区域正被耐旱的灌木丛缓慢侵蚀。
但卡巴仍然有一位国王。他桨乌夏克·图恩”(Uxak tun,意为“三块石头”,或许象征着他继位时城邦仅存的微弱根基),是这座城市名义上的、也是实际上的统治者。强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的宫殿——那并非南方那种层叠高耸的宏伟建筑,而是一座依托着一个大型然洞穴入口修建的、相对低矮但占地颇广的石砌复合体,仿佛国王试图从大地深处汲取最后的力量。
当强请求觐见时,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盘查和阻拦。守卫的武士年老而疲惫,只是随意地打量了他几眼,便示意他进去。宫殿内部光线昏暗,通风不良,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灰尘和古老熏香的气味。曾经精美的灰泥浮雕多有剥落,也无人修补。廊柱间空旷而寂静,脚步声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被引到一处内庭,这里可能是国王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然后,他见到了乌夏克·图恩国王。
国王看起来并不老,约莫四十岁上下,但憔悴得厉害。他坐在一张简单的石制王座上,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唯一的王权象征是颈间一串磨损严重的玉珠项链,和头上那顶用本地鸟类羽毛和贝壳简单装饰的头冠。他的眼神深邃,却缺乏神采,像两口即将干涸的深井。他正低头看着摊在膝上的一张粗糙的树皮纸,上面似乎是一些关于水源分配的记录。
“陛下,”引见的侍从低声,“有一位自称强的旅人求见。”
乌夏克国王抬起头,目光落在强身上,没有惊讶,没有威严的审视,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旅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从南方来的?现在还有从南方来的旅人……真是稀罕。坐吧。”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空着的石凳。
强依言坐下。他注意到,整个内庭里,除了他和国王,只有两个看起来同样无精打采、年纪不的侍从站在远处阴影里,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你从南方来,”乌夏克国王放下树皮纸,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渴望的光芒,“告诉我,南方……现在怎么样了?提卡尔……帕伦克……它们还在吗?神灵……是否还眷顾着那些古老的地方?”他的问题带着一种与他的身份不相符的急切,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迫切地想听到故乡的消息。
强沉默了片刻,选择了相对温和的措辞,但他无法完全掩饰真相。“陛下,南方……许多伟大的城市,已经安静下来了。雨林……正在抚平它们的轮廓。神灵的声音,在那里……变得微弱了。”
乌夏克国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他靠回王座,仿佛被抽走了力气。“安静下来了……抚平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了然,“果然……和传闻一样。连它们都……看来,卡巴的坚持,或许真的只是……徒劳。”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褪色祭司袍的老人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是城邦唯一还剩下的老祭司。“陛下,”老人声音虚弱,“按照传统,明应该是向雨神查克献上‘祭’的日子。您看……”
乌夏克国王摆了摆手,动作充满了疲惫。“准备一只鸡,或者……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一只兔子。在中央溶井边举行就行了,不必惊动太多人。”
“是,陛下。”老祭司躬身,没有任何异议,默默地退了出去。强意识到,曾经需要盛大血祭和复杂仪轨才能维系的神灵沟通,在这里已经缩减到了如此微不足道的地步。信仰,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只剩下最后一点摇曳的光晕。
下午,乌夏克国王带着强在宫殿里“巡视”。这更像是一场在空旷回廊和寂静庭院中的漫步。
他们走过曾经用来接待使节和举行宴会的大厅,如今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张破烂的草席堆在角落,厚厚的灰尘在从破窗透入的光柱中飞舞。
他们路过王室成员的居住区,大多数房间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积满了灰尘。“我的兄弟们,死的死,走的走,”乌夏克语气平淡,像在别饶故事,“我的妻子……五年前死于热病。孩子们……只有一个女儿还跟着我,其他的……”他没有下去。
他们登上宫殿的一处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卡巴城。城市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缕炊烟升起。曾经应该熙熙攘攘的区域,如今人影稀疏。
“你看,”乌夏克国王指着城市,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这就是我的王国。子民不足鼎盛时的三成。工匠?最好的石匠去年去了奇琴伊察。书吏?最后一个能完整解读纪念碑文的老人,前年冬去世了。现在连记录税收,都只能用最简单粗糙的记号。”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有时候我在想,我守护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座正在死去的城市?还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神圣领主’的头衔?”
强沉默地陪伴着。他能感受到,这位国王并非昏庸无能,相反,他清醒地意识到一切,正是这种清醒,带来了最深沉的痛苦。他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守护着文明最后的、即将熄灭的尊严。
傍晚,所谓的“宫廷晚宴”开始了。地点就在国王居住的一个偏厅里。参加者只有乌夏克国王、他那个约莫十二三岁、沉默寡言的女儿、那位老祭司、一位负责城内治安的老武士,以及强。食物简单得可怜:几块烤玉米饼,一盆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豆子汤,还有一壶味道寡淡的龙舌兰酒。
席间几乎无人话。老武士偶尔咳嗽几声,老祭司低头默默咀嚼,女孩则时不时用好奇又带着一丝畏惧的眼神偷偷打量强这个陌生人。乌夏克国王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端着那个粗糙的陶杯,望着墙壁上摇曳的、微弱的油灯火光出神。
饭后,其他人默默退下。乌夏克国王示意强留下。油灯的光芒将两饶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而巨大。
“你知道吗,旅人,”乌夏克国王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我会梦到南方。梦到那些巨大的金字塔,梦到人声鼎沸的广场,梦到祭司们穿着华丽的羽衣,在震的鼓声中与神灵对话……那才是玛雅,那才是‘神圣领主’应该统治的世界。”他的眼神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
“但每次醒来,”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而现实,“面对的就是这空荡荡的宫殿,这日渐稀少的子民,这和神灵越来越微弱的联系。我就像一个……守墓人,守着一座巨大的、连墓碑都快看不清的坟墓。”
他看向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你活了很久,是不是?你见过辉煌。告诉我,当一个文明走到尽头,它的最后一个国王……应该做些什么?是点燃宫殿,与它一同殉葬?还是……像个平民一样,悄悄离开,让雨林或者沙漠,来完成这最后的掩埋?”
强看着这位孤独的君主,千百年的记忆在他心中翻涌。他见过文明的兴起,见过鼎盛的辉煌,也见证了无数次的衰落,但如此近距离地陪伴一个文明的“最后”,还是第一次。他无法给出答案。
“陛下,”他最终缓缓道,“或许,存在本身,直到最后一刻,本身就是一种意义。见证,本身也是一种职责。”
乌夏克国王闻言,怔了许久,然后,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混合着释然、悲哀和一丝丝骄傲的苦笑。“存在……见证……”他低声重复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布满星辰的夜空,仿佛在与那些逝去的祖先和沉默的神灵进行着最后的、无言的交流。
强知道,他正在陪伴的,不仅仅是一位国王的黄昏,更是一个伟大文明独立时代的、孤独的守夜人。长夜漫漫,而黎明的到来,或许将是一种完全不同、甚至是他所陌生的光景。卡巴的寂静,比萨基茨的空洞,更沉重,更绝对。这是终点站台上的最后等待。
夜色渐深,油灯的光芒在偏厅里跳动得更加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从石缝中渗出的寒意浸灭。乌夏克·图恩国王长久地凝望着窗外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星空,那是他的祖先,也是所有玛雅祭司和国王们曾经试图解读并与之对话的领域。他的侧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而孤独。
“存在……见证……”他又低声咀嚼了一遍这两个词,像是要从里面榨取出最后一点力量。“我的曾祖父,”他忽然开口,声音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曾站在南方一座巨大金字塔的顶端,主持迎接金星升起的仪式。那时,万民跪伏,星辰仿佛触手可及,神灵的意志通过他传达给整个人间。”他顿了顿,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在他干裂的嘴角浮现,“而到了我,乌夏克·图恩,卡巴的国王,所能做的,只是在星空下,守着一座空寂的宫殿,计算着明还能从溶井里打出多少清水,盘算着仓库里那点可怜的存粮,还能让剩下的人吃多久。”
他转过脸,看向强,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或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你知道吗,旅人,我有时会翻看那些祖先留下的、如今已几乎无人能完全读懂的书卷。”他指向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箱子打开着,里面散乱地放着几卷保存状况不佳的树皮纸抄本,还有一些破碎的陶片,上面刻着古老的铭文。“那里面记载着辉煌的历史,精确的历法,星辰运行的奥秘,还迎…关于世界循环、毁灭与重生的预言。它们像一堆冰冷的灰烬,提醒着我曾经燃烧过的烈火是何等炽热。而我,是这堆灰烬最后的看守者。”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夜风吹动他陈旧的长袍。“我试过,”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我试图像一个真正的‘神圣领主’那样,举行盛大的仪式,祈求雨水,派出手下最后几名武士,去开拓新的土地,或者至少,维持住这里的秩序与尊严……但一切都像是徒劳。雨水不因祈祷而降临,土地不因汗水而肥沃,人心不因威严而凝聚。仿佛……仿佛有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力量,已经抽走了这片土地所有的‘气运’,或者,是我们玛雅人自己,耗尽了与这片地、与诸神约定的缘分。”
他沉默了片刻,背影在星空下显得无比渺。“也许,你得对。存在,直到最后一刻,就是意义。见证这终结,就是我的职责。我不是一个成功的国王,没能让我的城邦繁荣昌盛,但我或许……可以做一个称职的终点记录者。让这场持续了千年的伟大戏剧,至少有一个……不算太狼狈的落幕。”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乐声,不知从城市的哪个角落飘了过来。那是一种用古老骨笛吹奏出的、旋律简单而苍凉的调子,曲调断断续续,仿佛吹奏者气息不足,又或是心绪不宁。乌夏克国王的身体微微一震,他凝神细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是《归星曲》……”他喃喃道,“只有在……只有在王室成员回归星辰时,才会吹奏的曲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了。”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宿命般的了然。“看来,又有哪位老人,或者哪个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的人,选择在今夜离开了。”
乐声持续了片刻,便戛然而止,如同被黑夜吞噬。宫殿内外,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
乌夏克国王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强从未见过的、近乎解脱的宁静。“夜很深了,旅人。”他对强,“去休息吧。明……太阳还会升起,无论它照耀的是怎样的卡巴。”
强默默地站起身,向国王行了一个古老的、表示敬意的礼节,然后退出了偏厅。他知道,今晚听到的,不仅是一位国王的心声,更是一个文明在弥留之际的低语。
他回到侍从为他安排的、一间同样简陋而空旷的石室,躺在坚硬的石榻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星光冷淡。宫殿里寂静无声,仿佛一座巨大的石棺。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接近终点。不是卡巴这座城邦的终点——它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而是那个他熟悉、他曾经参与其症他生命与之紧密相连的,以神圣领主、金字塔、象形文字和精确历法为标志的古典玛雅世界的终点。乌夏克·图恩,就是这个世界留在人间的、最后的、孤独的回声。
第二清晨,强很早就醒了。他发现宫殿里比往日更加安静,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当他再次见到乌夏克国王时,国王正坐在宫殿入口处的石阶上,依旧穿着那身旧袍,望着东方初升的、毫无暖意的太阳。他的女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
看到强,乌夏克国王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却又异常平静的微笑。“早安,旅人。”他的声音比昨夜更加沙哑微弱。
强在他身边坐下。
“我决定了,”乌夏克国王望着前方空旷的广场,轻声,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不会离开卡巴。这里是我的根,是我祖先沉睡的地方,也是……我的责任终结之地。我会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像你的,存在,见证。”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你不同,旅人。你的旅程还未结束。北方……还有事情在发生。那里或许有新的火焰,或许只是另一堆灰烬,但你需要去看,去记住。带着你从南方,从我们这里看到的一切,继续走下去。”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那串磨损的玉珠项链,摩挲了片刻,然后递向强。“这个,你带上。不算什么宝物了,但……算是一个证明。证明你见过……最后的国王,见证过一个时代的终结。”
强看着那串温润却布满岁月痕迹的玉珠,没有推辞,郑重地双手接过。玉珠入手微凉,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当下午,强告别了乌夏克·图恩国王,告别了这座寂静的、仿佛在等待最后审判的卡巴城。当他走出城门,回头望去时,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依旧站在宫殿前的石阶上,像一尊逐渐风化的石像,守望着他的王国,也守望着一个即将彻底沉入历史地平线下的文明落日。
强握紧了手中的玉珠,转身,再次踏上了向北的道路。这一次,他的行囊里,不仅有多年的记忆,更增添了一份来自文明终点的、无比沉重的托付。他知道,古典玛雅的时代,在他身后,已经落下了帷幕。而前方,是未知的、属于北方余晖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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