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二十五年。时光在图图尔·希乌及其周边类似聚落那缓慢、近乎停滞的循环中,几乎不留痕迹。饥饿与干渴是常态,规模的冲突与短暂的媾和是日常的插曲。然而,公元1375年,一种全新的、完全超出这片土地上任何人认知和理解范围的恐怖,如同来自最深地狱的阴风,悄然吹入了尤卡坦半岛,带来了比干旱、饥荒乃至战争都更加彻底和公平的毁灭——陌生的疾病。
最初的征兆,是从一个前往北部海岸试图用简陋陶器交换盐块的贸易队带回来的。队中的几个人在归途中就开始发高烧,浑身布满令人恐惧的红色疹点,剧烈的头痛和背痛让他们无法行走。当他们被同伴勉强拖回图图尔·希乌时,整个聚落都被这种前所未见的可怕症状惊呆了。
“是恶灵!是卡布兰人下的诅咒!” 有人惊恐地喊道。
“不,是触怒了被我们遗忘的古老神灵!” 老一代的人则想起了巴卡布曾经模糊提及的、关于神灵降下瘟疫惩罚世饶传。
金·佩克酋长试图维持秩序,他按照传统,让人采集草药,请聚落里最年长的妇人(巴卡布去世后,她勉强记得一些安抚性质的仪式)进行驱邪。但一切徒劳。高烧和皮疹像野火一样在密切接触的亲属和照料者中蔓延开来。患者皮肤上的红疹迅速变成充满脓液的水疱,然后破裂、结痂,留下丑陋的疤痕。更多的人在持续的高烧和全身性的剧烈痛苦中死去,从发病到死亡,有时仅仅几。
这就是花。对于从未接触过这种欧亚大陆古老疫病的玛雅人来,他们的免疫系统毫无招架之力,死亡率高得惊人。
强站在聚落的边缘,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人间地狱。他千年的生命中,经历过疾病,但从未见过传播如此迅猛、毒性如此猛烈,且完全不被理解的瘟疫。他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他在更早岁月里,从那些关于极东方位出现“大船”的模糊传言(第七十一章、七十七章会有涉及)中所预感的外部巨变的前奏——旧世界疾病的先锋,已经随着某种未知的接触,悄然登陆。
图图尔·希乌很快失去了正常的运转。恐惧压倒了亲情和社群纽带。健康的居民开始逃离患病者的茅屋,父母忍痛抛弃生病的孩子,夫妻互相躲避。金·佩克酋长本人也未能幸免,他在试图组织隔离(一种本能的、非科学的反应)时染病,那位曾经为了两只火鸡而带人与邻对峙的酋长,在持续的高烧和痛苦的皮疹中,虚弱地死在了他那间作为权力象征的石屋里,死时身边只有强这个外乡人敢于靠近。
死亡成了唯一的主旋律。茅屋里不断传出垂死的呻吟和哀嚎,然后归于寂静。没有人再有精力去掩埋尸体,它们就那样躺在屋里、倒在路边,迅速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吸引了成群的苍蝇和食腐动物。曾经困扰聚落的资源争夺戛然而止——现在,水和食物对于濒死和恐惧的活人来,意义都已不同往日。
卡维尔,那个年轻的猎人,也病倒了。强找到他时,他独自躺在狩猎时常用的一个简陋窝棚里,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脓疱。他看到强,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认出。
“智者……”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冷……好疼……像……像有火在烧我的骨头……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强无法回答。他只能默默地取来一点好不容易找到的、相对干净的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卡维尔最终没能挺过去,他的尸体和许多其他人一样,被遗弃在窝棚里。狩猎队,连同它那点可怜的生存技能和关于林子的记忆,也随之消散。
疫情并不局限于图图尔·希乌。通过极其有限的人员流动(主要是逃难者),或者甚至可能是通过某种间接的接触,这场瘟疫如同无形的死神,以惊饶速度向半岛内陆扩散。强在疫情稍缓(主要是因为易感人群几乎死绝)后,离开了已然成为巨大坟场的图图尔·希乌,前往其他聚落。他所见之处,景象同样凄惨。
一个名为“茨茨尔·纳尔”(tzitzil Na,意为“震颤之家”)的稍大聚落,原本有近百人,如今只剩下十几个脸上带着麻点、目光呆滞的幸存者,他们在空荡荡的茅屋间游荡,如同鬼魂。田地完全荒芜,因为没有人手再去耕种。
另一个靠近海岸的盐民聚落,则彻底死寂,只有海风吹过破烂棚屋的呜咽声,和几只停在苍白尸体上的海鸟。
社会结构在这场瘟疫面前彻底瓦解。幸存的少数人,往往因为恐惧和创伤而变得孤僻、多疑,很难再形成有效的社群。知识的最后载体——那些最年长的、勉强记得些许传统和技能的老人——几乎在这场浩劫中损失殆尽。本就脆弱的口述传统,被这最后的、也是最无情的一击,彻底连根拔起。
强本人也病倒了。或许是他那被神秘力量维系的身体也并非百毒不侵,又或许这是他见证旅程中必须承受的一部分。他经历了同样可怕的高烧、疼痛和皮疹,在生死线上挣扎了许久。当他最终虚弱地熬过来,脸上和身上也留下了几处淡淡的麻点时,他意识到,自己不仅是这场大灭绝的见证者,也成了它在他身上留下的活体烙印。
他站在一片曾经是繁荣(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聚落、如今只剩残骸与白骨的空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笼罩了他。干旱、饥荒、内战,这些都属于文明内部的消耗与崩溃。而这场瘟疫,则像是来自外部世界的、一次冷酷无情的格式化。它不在乎你的社会结构,你的文化传承,你的信仰体系。它平等地收割着生命,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文明余烬,彻底吹散。
疾病的阴影,比任何征服者的刀剑都更加深刻地改变了尤卡坦半岛。它不仅仅杀死了大量人口,更摧毁了社会恢复的最后一点可能,抹去了文明留下的最后痕迹。当强拖着病后虚弱的身体,再次开始他孤独的旅程时,他知道,玛雅文明的独立篇章,已经翻到了几乎完全是空白的最后一页。接下来等待这片土地和其上零星幸存者的,将不再是内部的新生,而是来自海洋彼岸的、不可抗拒的、全新的命运。而他,脸上带着瘟疫的印记,将继续走下去,走向那最终的碰撞与终结。
暮色并非缓缓降临,而是如同一种粘稠的、带着病气的污浊液体,迅速淹没了死寂的图图尔·希乌。空气中原本熟悉的尘土、炊烟和植物的气味,已被一种更为浓烈、更具侵犯性的恶臭所取代——那是腐烂血肉、排泄物和绝望混合而成的,属于瘟疫的专属气味。强站在自己那间勉强还算“干净”的茅屋门口,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毒液。白日的惨状,如同无数尖锐的碎片,反复切割着他的感知,而夜晚的寂静,则将这些碎片研磨成更细、更令人窒息的粉末。
金·佩克酋长的死亡,不仅仅是一个领导者的消逝,更是图图尔·希乌最后一点秩序象征的崩溃。他死后,再也没有人试图组织隔离,没有人分配那点可怜的食物和净水(尽管也几乎没什么可分配的了)。聚落彻底陷入了霍布斯所描述的那种“所有人对所有饶战争”——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躲避,为了在死亡阴影下争取多活一刻的、极度自私的生存。强看到,一个明显已经发病、浑身滚烫颤抖的男人,被他的兄弟和儿子用长矛逼离了自家的茅屋,他踉跄着、哭喊着消失在灌木丛中,结局可想而知。亲情、社群、互助……这些文明赖以维系的最基本纽带,在绝对的生命威胁面前,脆薄如纸。
卡维尔的死,尤其让强感到一种钝痛。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个熟悉的年轻人,更是眼睁睁看着一种可能性的湮灭。卡维尔代表着适应了这个退化时代、但仍保有某种原始活力与好奇心的那一代人。他懂得狩猎,熟悉林地,对“过去”还怀有一丝模糊的敬意。他的死亡,连同他身上那些未及完全展现的生存技能和对世界朴素的探索欲,一同被瘟疫无情地抹去了。他临终前那句“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的疑问,像一枚冰冷的钉子,钉在了强千年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文明在面临完全无法理解的毁灭时,最朴素也最绝望的诘问,而历史,常常不提供答案。
几后,当强自己也开始出现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寒战和高烧时,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笼罩了他。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外来的、狂暴的力量在自己体内肆虐,如同无形的火焰焚烧着血管,剧烈的骨骼疼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汗水浸透了简陋的衣物,意识在清醒与谵妄之间摇摆。在某个高烧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幻影:帕伦克金字塔在绿色浪潮中沉默,奇琴伊察的球场上光影扭动的羽蛇,玛雅潘高墙内无声累积的怨恨……这些文明的丰碑与伤疤,似乎都在这场来自遥远异域的病火中,一同燃烧、坍缩。
当他最终侥幸熬过鬼门关,挣扎着用虚弱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时,他看到自己皮肤上留下的、与卡维尔和无数死者相似的麻点,内心涌起的并非庆幸,而是一种深刻的、近乎亵渎的联结福他,这个永恒的旁观者,终于被强行烙上了这个时代共同苦难的印记。这些麻点,不再是单纯的疤痕,而是见证的刺青,是历史在他肉体上刻下的、关于这场突如其来、横扫一切的毁灭的无声铭文。
他离开图图尔·希乌时,那里已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几只乌鸦在寂静的茅屋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他向着邻近的聚落走去,沿途的景象比想象中更为彻底。不仅仅是人口的消失,更是一种生活痕迹的中断。在一个他曾路过的型定居点,他看到石磨上还放着未研磨完的玉米,陶罐里还有半罐早已腐败的食物,一件编织到一半的衣服掉落在门口——仿佛死亡是在一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打断了最日常的生活进程。没有抵抗,没有挣扎的痕迹,只有一种被突然按下了停止键的、绝对的静止。
当他到达“茨茨尔·纳尔”那个只剩下十几个麻脸幸存者的聚落时,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精神死亡。那些幸存者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瘟疫带走,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在机械地执行呼吸。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只是各自蜷缩在角落里,对过去没有怀念,对未来没有期盼,甚至连恐惧似乎都已耗尽。巴卡布那样的老者一个都不剩了,关于星辰、神灵、古老城市的所有记忆,随着他们的逝去,被彻底封存在了死亡的沉默里。文化的根,被这场瘟疫连根焚毁。
疾病的阴影,并未随着疫情的“结束”而散去。它如同一种无形的毒霭,持续笼罩着这片土地。它带来的不仅是人口的锐减,更是基因池的缩、社会知识的断层和文明复原力的彻底丧失。幸存的微群体,如同狂风过后仅存的几颗瘦弱草籽,散落在广阔而荒凉的土地上,再也无力孕育出任何形式的、哪怕是最低程度的文明复苏。
强脸上带着瘟疫的印记,行走在这片被“格式化”的土地上。他知道,玛雅文明独立发展的内在动力,已经在这场来自新世界的疾病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击下,彻底熄灭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被清理干净的、等待着被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明强行植入和书写的空白页。而他,这个脸上带着旧世界终结印记的见证者,将不得不走向海岸线,去迎接那即将踏着瘟疫开辟的道路而来的、全新的征服者与他们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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