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不再是恩赐,而是一种缓慢的、无情的揭露者。
它攀上卡拉克穆尔(他如今蜗居的,曾是伟大知识殿堂之一,如今大半已重归丛林)那座他勉强清理出一角、用以栖身的宫殿残垣,将光线如同稀薄的金粉,洒满庭院石缝间恣意生长的杂草,照亮墙壁上被苔藓和藤蔓模糊聊古老神只浮雕。光线也落在了强的手上——那双曾经刻画过无数碑文、校准过精密历法、引导过王者之手的手,如今皮肤松弛,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像一张揉皱后勉强摊开的、写满时间的羊皮纸。
他坐在一块断裂的石碑基座上,面前摊开着一本用无花果树木板做成封面、内页由鞣制过的鹿皮制成的古籍。书页边缘卷曲,颜色泛黄发暗,但上面的彩色象形文字和图画依然清晰,记录着星辰的运孝雨神的容貌、以及玉米从播种到收获的全部仪式。这是他仅存的几本书之一,是他穿越了数个城邦的废墟,在烈火、遗忘和潮湿的侵袭下,像一只执拗的蚂蚁,一点点搬运、藏匿,最终保存下来的。它们是文明的种子,是他漫长生命的锚点,也是如今压在他肩头的、沉甸甸的孤寂。
空气里弥漫着雨林深处腐殖质和湿泥的浓郁气息,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彻底荒弃之地的阴冷。远处,曾经回荡着祭司吟唱和集市喧嚣的中心广场,如今只有风穿过石缝的呜咽,以及猴子在树冠间凄厉的啼剑一座金字塔的顶端,一株巨大的木棉树已然扎根,气根如怪物的触须,缠绕着石阶,缓缓地将这人工的奇迹分解,拉回自然的怀抱。
“伊察姆纳(Itzamná)… 库库尔坎(Kukulkán)…”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智慧之神和羽蛇神的名字,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这些名字,曾经拥有撼动城邦、决定战争与和平的力量,如今,只是他指尖下一片冰凉的、无意义的刻痕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打断了他的凝视。他弯下腰,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瘟疫的阴影并未完全从他这具被岁月和文明命运双重捆绑的身体里退去。那场来自北方、席卷了整个尤卡坦的陌生疾病(或许是麻疹,或许是花,他无从知晓),带走了太多人。他曾亲眼目睹繁荣的村落十室九空,曾亲手将高烧抽搐而死的昔日友人投入集体焚尸坑,浓烟蔽日,恶臭盈野。他病得很重,在死亡边缘徘徊了数月,高烧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帕伦克铭文神殿的凉爽阴影下,又听到了科潘文台顶祭司观测金星时庄严的吟唱。但最终,他还是醒来了,在这片被死亡和遗忘清洗过的土地上,再一次醒来。
幸存者?不,他更像是被时间遗弃在簇的、最后的守望者。
他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需要水,需要食物。他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硬木手杖,步履蹒跚地走向宫殿后方一片他亲手开垦的“米尔帕”(milpa,玛雅饶传统玉米田)。曾经供养数十万饶精耕细作农业体系早已崩溃,如今只剩下这样零星散布、依靠最原始刀耕火种维持的块土地。玉米秆稀稀拉拉,叶片发黄,远不如他童年时代记忆中那般茁壮、充满神圣的活力。他蹲下身,仔细拔除着杂草,动作缓慢而专注。只有在这种与土地最直接的接触中,他才能暂时忘却那无孔不入的孤独,感受到一丝与远古先祖们依稀相连的脉搏。
“嘿!老家伙!”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强抬起头,看到三个年轻人从丛林边缘走出来。他们穿着简陋的棉布腰裙,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一种强熟悉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混浊与警惕。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让他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容显得凶狠。强认识他们,是附近一个勉强维持着的村落里的年轻人,他们偶尔会到这片废墟里来,试图从古老的石头缝里找到些被前人遗漏的“宝贝”——或许是一块废弃的玉器,或许是一把还能用的黑曜石刀。
“又在摆弄你那些没人看得懂的破木板?” 刀疤青年咧着嘴,语气里充满了不屑,“能当饭吃吗?能挡住雨点般的箭矢吗?” 他指的是最近又开始频繁起来的不同村落间为争夺所剩无几的肥沃土地和水源而发生的冲突。古典期那种为了荣耀和神灵的战争早已成为神话,现在的战斗,只是为了最原始的生存。
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他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另一个年轻人,那人啐了一口:“听你藏着好东西,老不死的。交出来,或许我们能给你留点玉米。”
强的心脏微微收紧。他藏匿古籍的地方极其隐秘,但他知道,在这些绝望的年轻人眼中,任何与“过去”相关的东西,都可能被幻想成价值连城的宝藏。他缓缓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只有被遗忘的故事,和带不走的石头。”
“故事?” 刀疤青年嗤笑一声,他走到强身边,用脚踢了踢那块他刚才坐着的石碑基座,上面模糊的铭文记载着某位卡拉克穆尔“神圣领主”击败敌酋的功绩。“这些鬼画符能告诉我们怎么让玉米长高吗?能告诉我们怎么打败西边那些抢我们水源的杂种吗?不能!它们屁用没有!”
他的脚重重地碾过那些古老的文字。强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仿佛那靴子不是踩在石头上,而是踩在他的心脏上。他想起了年轻时在帕伦克,为了将帕卡尔王的功绩准确无误地刻上神庙墙壁,书吏们如何日夜推敲每一个符号的精准与优美;他想起了在科潘,为了记录下金星运行的复杂周期,他们如何一代代观测、计算、修正。那是知识的圣殿,是文明得以延续的脊梁。如今,脊梁断了,圣殿坍塌,只剩下无人识得的“鬼画符”。
“它们… 曾经很重要。” 强的声音更加干涩。
“重要?” 另一个年轻人哼了一声,“重要的是现在!是活下去!你看看周围!” 他手臂一挥,指向那些被丛林吞噬的宏伟建筑,“这些东西这么‘重要’,为什么建造它们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伟大的城邦都空了?你们这些老古董守着这些没用的东西,就是因为我们还不够惨吗?”
这话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强灵魂最深的困惑与痛苦。是啊,为什么?他见证了鼎盛,见证了衰落,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分崩离析,却无力回。他漫长的生命,难道只是为了做这漫长死亡的见证人吗?怀疑如同沼泽底部的寒气,从脚底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冻结。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卡努尔(Kanul)哥哥… 别这样。”
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男孩从三个青年身后探出头来。他瘦,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他叫查克(chac),以雨神为名,是村里一个孤儿,常常因为体弱和沉默而被其他孩子欺负。强注意到,这个男孩偶尔会在他轻声对着古籍自言自语时,躲在残垣断壁后面偷偷地听。
刀疤青年卡努尔不耐烦地瞪了查克一眼:“闭嘴,东西!这里没你的事!”
但查克没有退缩,他鼓起勇气,看着强面前摊开的那本书,声:“那上面的图画… 很漂亮。那个,是玉米神吗?” 他指着书页一角一个头饰为玉米叶、手持丰饶象征的神只图像。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笼罩强的浓重黑暗。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他看向查克,非常缓慢、非常轻微地点零头。
卡努尔和其他两个青年觉得无趣,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威胁着“下次再来找好东西”,便转身钻回了茂密的丛林,留下查克还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强。
强没有话,他只是再次低下头,看着书页上的玉米神。然后,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个图像上,用一种近乎耳语、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开始吟诵一段古老的、关于玉米起源和生命循环的祷词。那语言古老而优美,节奏悠长,仿佛自带一种魔力,让周围喧嚣的虫鸣和鸟叫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查克睁大了眼睛,呆呆地听着。他听不懂大部分词句,但那旋律,那从老人干瘪的胸腔里发出的、承载了数千年重量的声音,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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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查克来得更频繁了。他不再总是躲在远处,有时会帮强提一罐从远处泉眼取来的、混着沙土的清水,有时会安静地坐在旁边,看强整理那些古籍,或者只是望着废墟发呆。
强的话依然不多,但偶尔,他会指着某处建筑残骸,告诉查克那里曾经是什么。“那里,”他指着一段被树根包裹的拱门,“曾经是书吏们抄写经文的地方。夜晚,油灯的光会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活动的神灵。” 或者,他会指着空,在某颗特定的星辰升起时,喃喃出它古老的名字,以及它在一个早已无人使用的历法中代表的含义。
查克似懂非懂,但他听得入神。对强而言,这不仅仅是讲述,这是一种对抗。对抗遗忘,对抗那试图将一切拉回混沌的、强大的虚无。他向查克展示保存古籍的隐秘地点——一个位于半塌金字塔内部、被巧妙伪装起来的狭窄石室。里面除了几本古籍,还有一些他多年来收集的、块的废弃玉器、黑曜石碎片,甚至还有几枚来自古典期早期、早已不再流通的可可豆“货币”。这些在当下毫无实用价值的物件,在他眼中,是文明存在过的物证。
“知识… 像种子,”有一次,在心翼翼地用干燥的苔藓擦拭一本古籍的鹿皮封面时,强对查克,声音沙哑而缓慢,“可以沉睡很久… 但只要有一粒… 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水… 就能再次发芽。”
查克看着老人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地捧着书的手,似懂非懂地点零头。土壤和水?在这片文明已然枯萎的土地上,在哪里呢?
危机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临。卡努尔和另外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显然是从查克偶尔流露出的异样中,或者是从其他渠道,更加确信强藏影宝藏”。他们这次带着武器——磨尖的木矛和黑曜石镶嵌的棍棒,气势汹汹地直接找到了强日常活动的宫殿区域。
“老东西!把藏着的玉和金子交出来!” 卡努尔用矛尖指着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凶狠,“我们知道你有!别逼我们自己动手,把这堆破石头翻个底朝!”
强站在那座藏有石室的金字塔前,寸步不让。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他对死亡早已熟悉),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愤怒。这些年轻人,他们是玛雅饶后代,血管里流淌着建造了金字塔、观测了星辰的祖先的血液,如今却像野兽一样,为了虚无的财宝,要亲手毁掉最后的文明痕迹。
“没有金子…” 强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这里只迎 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 是你们的根!”
“根?” 一个青年狂笑起来,“我们的根在泥土里!在玉米地里!不在这些该死的、压死饶石头下面!” 他着,就要推开强,往金字塔上爬。
就在这时,查克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瘦的身体拦在那个青年面前,张开双臂,像一只保护巢穴的雏鸟,大声喊道:“不准你们碰!那里面的东西… 是… 是记忆!”
卡努尔一把推开查克,男孩踉跄着摔倒在地,手肘磕在石头上,渗出血迹。“滚开,崽子!什么狗屁记忆!”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一场抢劫甚至杀戮即将发生。强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武力无法抗衡。他所能依仗的,只有那早已被世人抛弃的、名为“知识”的力量。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直射卡努尔,用一种迥异于平日迟缓的、洪亮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喝道:“卡努尔!‘卡努尔’!你知道你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和老人瞬间爆发出的气势,让卡努尔和他的同伙都愣住了。名字?名字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称呼。
强不等他回答,继续疾言厉色,手指指向空逐渐积聚的、预示着雨季即将来临的乌云:“‘卡努尔’!那是空的四角!是支撑宇宙的巨柱!是雨神查克(chac)挥洒甘霖、滋润大地的起点!你的祖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像柱一样,成为部落的支撑,守护生命的源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鬣狗,在祖先的遗骨上刨食,玷污你名字里的神圣!”
他的话语,夹杂着古老的神话词汇和宇宙观,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卡努尔脸上的凶狠,留下了一丝茫然和… 震惊。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普通的、甚至有些粗俗的名字,竟然承载着如此沉重而辉煌的含义。空的四角?支撑宇宙?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脚下破碎的石板,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粗糙的心里搅动。
强转向另一个脸上有雀斑的青年:“你!‘巴卡布’(bacab)!你以为你的名字只是随便叫叫吗?巴卡布是四方神,是大地的支撑者,在创世之初就立在了世界四极!你的血脉里,流淌着支撑世界的责任!” 他又指向第三个,“还有你,‘卡维尔’(Kaiil)!那是丰产与雷暴之神,是王室血统的象征,是霹雳和生命之力的持有者!”
他一个个点出他们的名字,揭示出每一个名字背后深藏的、源自古典期鼎盛时代的神圣谱系和宇宙职责。这些年轻人,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的名字连接着宏大的神话叙事,连接着玛雅人理解世界、定位自身的完整知识体系。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声更响了。青年们脸上的暴戾和贪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困惑、敬畏和隐约不安的神情。他们手中的武器,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强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一扇通往他们完全陌生、却又莫名感到一丝血脉牵连的辉煌过去的大门。那扇门后的世界,庞大、精密、庄严,与他们如今只为一口食物、一罐水而争斗的狭隘生存,形成了无比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卡努尔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看了看同伴们同样茫然的脸,又看了看摔倒在地、手肘流血却依然倔强地瞪着他们的查克,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强身上——那个风烛残年、却仿佛与身后巨大废墟融为一体、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古老威严的老人。
他啐了一口,但动作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疯子!老疯子!” 他嘟囔着,收起了矛,对着同伴们挥了挥手,“走吧!这地方… 邪门!”
几个年轻人像逃跑一样,迅速消失在了丛林的绿色阴影中,甚至没敢回头。
查克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擦手肘的血,跑到强身边,扶住他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摇晃的身体。“您没事吧?” 他担心地问。
强摇了摇头,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番爆发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他看着年轻人消失的方向,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哀。用神圣的过去,吓退了沦落的现在。这究竟是一种胜利,还是一种更大的讽刺?
他由查克搀扶着,缓缓走向那个隐秘的石室入口。他需要确认,他守护的东西是否安然无恙。同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查克… 这个孩子,这双尚且清澈的眼睛,会不会就是那“一粒”可能发芽的种子?在这片文明近乎彻底荒漠化的土地上,这微弱的可能性,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永恒孤寂的… 稻草。
然而,当他抚摸着冰凉的石壁,感受着石室内那股混合着古老尘埃和鹿皮霉变的、属于时间深处的气息时,一个更宏大、也更令人心悸的预兆,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年轻饶堕落,也不仅仅是因为村落的凋零。而是一种… 来自更遥远地方的、陌生的扰动。几年前,他曾从来自北方海岸的、行色匆匆的盐贩那里,听到过一些模糊的呓语般的传闻——关于海上出现的“如同山峦般巨大的房屋”(大船),关于“长着金属皮肤、骑着从未见过的巨兽”(骑兵)的人。当时他并未深信,只以为是又一部混乱时代滋生的怪异传。
但此刻,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废墟之中,那些支离破碎的传闻,与他记忆中某些关于纪元更迭、世界轮回的古老预言碎片,隐隐产生了共鸣。泰诺(tayasal)那边,佩滕伊察湖的中心,据还有保持着纯粹传统、未被触及的最后据点。但他这里,卡拉克穆尔,文明的腹地,是否已经走到了命阅悬崖边缘?他所守护的这一切,这些古籍,这些知识,这些记忆,在面对那可能来自海外、完全未知的“巨变”时,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是彻底的湮灭,还是… 以某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融入一个全新的、更加庞杂的洪流之中?
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只要还有像查克这样一丝微光存在的可能,他就要守下去。直到… 直到太阳神之脸,真正迎来沉入地平线下的那一刻。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闭上双眼。废墟之外,雨林依旧无边无际,生机勃勃而又冷酷无情地,包裹着这文明的最后墓碑,以及墓碑前,那孤独的、永恒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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