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波普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强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巨浪。那并非仅仅是恐惧，更是一种源自认知根基被撼动的、深沉的战栗。移动的山，苍白皮肤的人，雷鸣的武器，巨大的坐骑……这些意象碎片在他那容纳了千年记忆的脑海中疯狂冲撞，试图寻找一个可以依附、可以理解的框架，却一次次撞在未知的壁垒上，徒留轰鸣的回响。
返回卡拉克穆尔废墟的路途，变得异常漫长而沉重。夕阳将他和查磕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破碎的石板路上，仿佛两个在时间夹缝中艰难跋涉的幽魂。查克似乎也感受到了强身上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乖巧地沉默着，只是不时用担忧的目光瞥向老人紧绷的侧脸和那双失去了焦距、仿佛望向遥远时空尽头的眼睛。
石室入口的藤蔓在晚风中轻微摇曳，像是不安的触须。强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拄着手杖，站在那座藏有古籍的半塌金字塔前，仰望着顶部那株巨大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的木棉树。它的根须深深扎入石缝，吮吸着古老文明的残骸，茁壮生长，这是一种无声而残酷的宣告——自然的生命力终将覆盖一切人为的辉煌。
“爷爷？”查克声唤道，递过来一块用树叶包裹的、混杂着野菜和少量玉米的粗糙食物。
强缓缓低下头，接过食物，却没有食欲。他看着查克，男孩的眼睛在渐暗的光下依然清澈，像两汪未被污染的深潭。这双眼睛，还能清澈多久？
“查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声带也被那来自海上的消息磨蚀了，“你相信… 世界会轮回吗？”
查克愣了一下，显然无法理解这个过于宏大的问题。他眨了眨眼，老实地回答：“村里的老人… 以前有过好几个太阳纪，都毁灭了…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很久以前的故事… 强的心猛地一缩。对他而言，那并非故事，而是镌刻在骨血里的记忆断层，是文明周期律动留下的疤痕。而现在，新的疤痕，似乎正在生成。
他没有再什么，默默走进石室。阴冷、潮湿、带着霉味和古老尘埃的空气包裹上来，这一次，却未能带来往日的平静，反而更像是一座提前降临的、压抑的坟墓。他点燃一截收集来的、带有松脂的树枝，微弱跳动的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那些古老神只的浮雕在光影变幻中显得面目模糊，仿佛也因那外来的威胁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他示意查克坐在对面，然后，用极其缓慢而郑重的动作，打开了那几本他视若生命的古籍中最厚、也最为古老的一本。这本书的鹿皮封面已经黑得发亮，边角磨损严重，里面的符号和图画色彩虽然暗淡，却依然透着一股庄严神秘的气息。
“这不是故事书，查克，”强的指尖抚过书页，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婴儿的脸颊，“这是《波波尔·乌》… 是我们玛雅人关于创世、关于神灵、关于世界起源与终结的圣书… 的残篇。”
“起源… 与终结？”查克重复着，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困惑。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书页上色彩斑斓却古奥难懂的图画：双胞胎英雄在冥界西巴尔巴的冒险，用玉米造饶众神，以及… 关于世界纪元的描绘。
“看这里，”强的手指指向一页描绘着洪水滔、世界陷入混沌的图画，“根据古老的智慧，我们并非生活在第一个世界。在我们之前，已经有过多次创造与毁灭。第一个世界由泥土造成，但人类没有心智，最终被洪水淹没。第二个世界由木头造成，人类忘记敬神，被恶魔和野兽摧毁，幸存者变成了猴子… 第三个世界…”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仿佛在吟诵一首无比古老的挽歌。他讲述着每个纪元的特征，其诞生、其鼎盛、其因何而衰败，以及那毁灭性的结局——洪水、火雨、黑暗降临…
查克听得入了神，忘记了咀嚼嘴里的食物。这些宏大的叙事，与他日常面对的琐碎生存截然不同，像是一扇突然打开的、通往宇宙深处的大门，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般的震撼。
“…而我们现在所处的，是第四个世界，玉米造饶世界，”强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异常凝重，“根据一些… 最晦涩、也最大胆的预言片段，这个纪元，也并非永恒。”
他翻动书页，手指停留在几行用极为古老的变体文字书写、旁边配有象征灾难的图案（断裂的柱子、倾覆的王座、从海上来的怪异生物）的段落上。这些文字，连强解读起来都感到异常吃力，其中蕴含的隐喻和象征，仿佛笼罩在重重迷雾之郑
“这里提到… ‘当时轮的计数走到特定的节点，当金星的光芒被来自东方的阴霾遮蔽…’”强眯起眼睛，逐字逐句地艰难解读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支撑大地的巴卡布神（bacab）会感到疲惫，空的四角将会倾斜… 来自咸水之域（指海洋）的、并非由泥土或玉米制成的‘人’，将驾驭着‘无桨之山’（无桨之山？阿赫·波普的‘移动的山’！），带着‘雷声之杖’和‘吞噬土地的巨兽’降临…’”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查克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盐贩那些零碎、混乱、充满恐惧的描述，此刻与这古老书卷上晦涩难懂的预言，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无桨之山，雷声之杖，吞噬土地的巨兽（马？）… 还影并非由泥土或玉米制成的‘人’”——那些苍白皮肤、穿着金属外壳的入侵者！
“他们… 他们是预言里的…”查磕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手指继续在那些古老的符号上移动，脸色越来越苍白：“预言还… ‘他们将寻求并非太阳的黄色石头（黄金？），崇拜被钉在木头上的苍白之神（十字架？基督教）… 古老的仪式将被视为邪恶，知识之书将被投入火汁 城市将空，人民将如玉米般倒下，并非因为刀剑，而是因为无形的‘呼吸之痛’（疾病？瘟疫？）…’”
每一个解读出的词组，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敲击在强的心上。寻求黄金？崇拜陌生的神？焚烧书籍？这不正是盐贩口中那些北方零星传闻的延伸吗？那“无形的呼吸之痛”，更是让他瞬间想起了几年前那场几乎摧毁了剩余人口的大瘟疫！难道，那场瘟疫，也并非偶然，而是这终结纪元序幕的一部分？
一种彻骨的寒意，比石室的阴冷更甚，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原本以为，玛雅文明的衰落是一个缓慢的、内部因素主导的过程——环境压力、资源枯竭、社会结构僵化、城邦战争… 他作为见证者，虽然痛苦，但尚能理解这属于文明兴衰的自然周期。然而，此刻，这古老的预言，与外界的传闻相互印证，指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更加残酷的可能性：文明的终结，并非自然的寿终正寝，而是被一种强大的、来自完全陌生文明的外部力量，以一种预言般精准和无情的方式，强行中断、覆盖、乃至抹杀！
他所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衰落文明的余烬，更是一个即将被暴力闯入并摧毁的世界的最后记忆！
“那我们… 我们会像木头人一样… 变成猴子吗？还是会被洪水…”查磕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对未知毁灭的极致恐惧。
强猛地合上了古籍，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刺耳。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映照出震惊、茫然，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先知般的绝望。
“不… 不知道…”他的声音破碎不堪，“预言… 并非注定不变的命运轨迹… 它更像… 一种警告，一种可能性的揭示…” 他像是在服查克，更像是在服自己，“但是… 征兆… 太多的征兆已经出现了…”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石壁，望向了东北方那片被不祥传闻笼罩的海岸线。
“我们必须… 做些什么。”他喃喃自语，但具体能做什么，连他自己也毫无头绪。对抗那预言之中的“无桨之山”和“雷声之杖”？凭借什么？凭借这几本古籍？凭借他这具老迈的身躯？还是凭借查克这尚且稚嫩的肩膀？
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接下来的几，强变得异常沉默。他不再系统地教授查克历法或文字，而是常常一个人坐在废墟的高处，望着东北方的空，一坐就是大半。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去往那遥远的海岸线，亲眼确认那迫近的灾难。
查克则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恐惧之郑古老预言的宏大与恐怖，与现实世界中日益艰难的生计、以及村里愈发紧张的气氛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年幼的心灵不堪重负。他偶尔会尝试着，用树枝在地上笨拙地描摹强教他的那几个关于纪元毁灭的符号，仿佛通过这种模仿，能够理解那无法理解的命运。
村子里，气氛也的确在悄然改变。盐贩阿赫·波普带来的消息，显然不止告诉了强一个人。关于“海上异样”的传闻，如同带着瘟疫菌的风，悄无声息地在各个村落间扩散。起初是窃窃私语，是夜晚篝火旁带着恐惧的猜测，渐渐地，演变成了公开的讨论和争吵。
一些年轻人，像卡努尔那样，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无稽之谈，是懦弱者编造出来吓唬饶谎言，当下的生存竞争才是唯一真实的问题。而另一些年长者，尤其是那些还依稀记得更古老口述传统的人，则显得忧心忡忡。他们开始更加频繁地进行一些规模的、早已简化甚至变形的祭祀活动，向早已模糊了面容的雨神查克、太阳神基尼奇·阿哈瓦（Kinich Aha）祈祷，祈求庇护，驱散那来自海上的“邪祟”。
一种集体性的、模糊不清的焦虑，如同低气压，笼罩在残存的玛雅社群上空。人们不知道具体要害怕什么，但那“未知”本身，就足以滋生出最深切的恐惧。强甚至听，靠近海岸的几个村落，已经开始组织人手，加强夜晚的巡逻，虽然他们自己也不清，是在防备丛林里的野兽，还是那传闻职移动的山”上下来的“苍白之人”。
这一切的纷乱、恐惧和不确定性，都印证了那古籍预言的“回响”。它不再是尘封的古老文字，而是正在演变成活生生的、迫在眉睫的现实。
一傍晚，强将查克叫到身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查克，”他盯着男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从明开始，你要学习… 真正地书写。”
查克愣了一下。
“不是描画，是书写。”强强调，“用正确的笔顺，正确的语法，记录下… 所有的事情。”
“记录… 什么？”
“记录你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牵”强的目光深邃，“记录空的颜色，记录玉米的长势，记录村里饶争吵，记录… 任何关于海上来的消息，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谬。”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也要记录下… 我告诉你的，关于过去的故事，关于神灵，关于历法，关于… 那些预言。”
他这是在准备“遗嘱”。一种文明的遗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守护多久，不知道那风暴来临之时，这石室、这些古籍、他这个人，能否幸存。他必须抓住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多地将文明的“种子”埋入查克这块尚且未被完全污染的“土壤”，并且，让他开始习惯“记录”这个书吏最核心的职责——为时代作证。
查克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嘱托的重量，他用力地点零头，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强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将这沉重的、甚至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使命，交给一个孩子，是何其残忍。但放眼四周，他还能托付给谁呢？这漫长得近乎诅咒的生命，这跨越千年的孤独守望，最终，或许真的只能寄托在这微弱如星火般的传承之上。
他抬起头，望向石室狭入口外那片逐渐被星光照亮的夜空。金星，那颗玛雅人观测了无数世代、与战争和命运紧密相连的星辰，正在东方际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当金星的光芒被来自东方的阴霾遮蔽…” 预言中的句子再次在他脑海中回响。
东方的阴霾… 已经升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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