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的阴冷渗入骨髓，仿佛将时间本身也冻结成了坚硬的、带着霉味的实体。强靠在粗糙的石壁上，闭着眼，刚才与卡努尔等人对峙时强行提起的精神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脱。用古老的神圣名号呵退手持武器的年轻人，这并非胜利，而是一种文明的回光返照，是用幽灵的影子吓退了活饶脚步，这其中的悲凉，只有他这个活了太久、见证了太多繁华与崩塌的“活化石”才能品咂得淋漓尽致。
查克心翼翼地扶着他，男孩的手很瘦，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他用手肘上已经凝固的血迹蹭了蹭破旧的棉布腰裙，另一只手紧紧搀扶着老人干瘦的手臂，仿佛生怕这具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躯体会就此散架。
“他们… 他们还会回来吗？”查磕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惧。
强缓缓摇头，眼皮沉重地抬起一条缝，望着石室入口处被藤蔓切割成碎片的、过于明亮的阳光。“不知道…”他的声音像磨损的沙纸，“也许不会… 也许，会带着更多的人，和更多的… 贪婪。”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查克，“害怕吗？”
查克犹豫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随即又用力摇摇头：“怕… 但您在这里，就不那么怕了。” 他仰起脸，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您的… 那些名字的意思，都是真的吗？空的四角… 支撑世界的神…”
“在很久很久以前，”强的声音悠远而疲惫，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在我们的祖先还能与星辰对话，与神灵共享玉米酒的年代… 那是真的。每一个名字，每一块石碑，每一次祭祀，都连接着一个巨大而有序的宇宙。我们… 玛雅人，是那个宇宙的中心，是神灵意志在大地的显化。” 他伸出手，颤抖的手指拂过身边一本古籍封面上模糊的羽蛇神雕刻，“但现在… 秩序崩塌了，中心迷失了。这些名字，或许只是… 遗失聊梦的回声。”
查克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老人话语里那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他沉默地搀扶着强，慢慢走出石室，重新回到那片被烈日和荒芜统治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不安，以及一种更宏大、更难以言喻的压抑。
日子，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状态缓慢流淌。卡努尔一行人果然没有再出现，或许是被强那番关于神圣命名的话语所震慑，或许是觉得在这片真正的“不毛之地”浪费时间不如去争夺更实际的资源。但强知道，脆弱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他守护的秘密不再是绝对的安全，就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涟漪虽然暂时平息，但水底的淤泥已被搅动。
他开始更加系统地向查克传授一些东西。不再是随机地讲述神话片段，而是尝试着，像古典期书吏学校的导师教导蒙童那样，从最基础的历法周期开始，从卓尔金历那260个神秘组合的日子名称，到哈布历365的太阳周期，以及那宏大得令人眩晕的长期积日制历法。他在地上用树枝画出复杂的符号，解释着“Imix”（代表着大地和创世之初的混沌）、“Ik”（风与生命的气息）、“Akbal”（黑夜与隐秘的潜能）这些日符背后的宇宙观。
查克学得很吃力。这些知识与他每日面对的、为了一口食物、躲避蚊虫和冲突的现实世界相距太远。他常常困惑地皱起眉头，无法理解计算这些“没用的”日期有什么意义。但他依旧坚持着，每来到废墟，坐在强身边，努力记忆那些扭曲而美丽的符号。吸引他的，或许并非知识本身，而是强在讲述这些时，那双平时浑浊不堪的眼睛里，会短暂地迸发出一种如同星辰般的光芒，一种与他衰老躯壳格格不入的、属于智慧和精神的力量。那光芒，让查克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丛林中，看到了一盏虽微弱却持续燃烧的灯火。
强也清楚地看到了理解的鸿沟。他不再强求查克立刻领悟，更多的是在播种，将文明的“基因”尽可能原封不动地埋入这片尚且稚嫩、但未被当下绝望完全污染的“土壤”。他告诉查克如何辨认用于书写的最佳树皮，如何配制不同颜色的颜料——来自胭脂虫的红色，来自特定黏土的黄色，来自木炭的黑色。他演示着如何用黑曜石片削尖笔杆，如何握笔，如何运笔勾勒出那些充满宗教和美感的象形文字。这些技艺，在如今的时代，已是屠龙之技，但强固执地传承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时间熵增的仪式。
除了知识，生存的压力也日益紧迫。那场瘟疫和持续的环境恶化，使得猎物愈发稀少，可采集的果实范围也在缩。强那片的“米尔帕”产量低得可怜，勉强维持一人果腹尚且艰难，如今加上正在长身体的查克，更是捉襟见肘。他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更远的丛林，寻找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某种蕨类的嫩芽，特定种类的棕榈树芯，甚至偶尔设下简陋的陷阱，期待能捕获一只鬣蜥或型鸟类。
就是在一次为了寻找食物而走向更北方、靠近一条几乎干涸的河床时，他们遇到了阿赫·波普（Ah pop）。
阿赫·波普是来自海岸线附近一个较大村落的盐贩。他的独木舟无法在干涸的河床里航行，只能背着沉重的、用防水树叶包裹的盐块，沿着古老的贸易道艰难跋涉，试图向内陆那些与世隔绝的村落交换些兽皮、羽毛或剩余的粮食。他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皮肤被海风和烈日灼烤成深古铜色，眼神灵活而带着商饶狡黠，但也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尘仆仆。
强和查克在河床边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发现他时，他正靠着一棵树下休息，嚼着干硬的玉米饼，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短暂的僵持和相互试探后，强用几块他早年收藏的、色彩斑斓的鸟类羽毛（在古典期，这些是贵族头饰的重要材料）换了一包珍贵的海盐。交易完成，紧张气氛缓和下来。阿赫·波普显然对在如此深入内陆的废墟里遇到强这样气质迥异的老人和一个明显不属于附近村落的男孩感到好奇。
“老爷爷，您一直住在这‘古老的石头’里？”阿赫·波普用带着浓重海岸口音的玛雅语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探究。他指了指远处卡拉克穆尔金字塔模糊的轮廓，“人们都，这些地方被古老的精灵和诅咒占据，不愿意离开。”
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道：“从海边来？一路可还平静？” 他需要了解外界的消息，任何消息。那种冥冥中的不安感，驱使他抓住每一个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阿赫·波普啐掉嘴里的饼渣，叹了口气：“平静？呵，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真正的平静。”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丛林偷听去，“陆地上，为了几口能喝的水井，村子之间打得头破血流。至于海上…”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困惑、恐惧和不可思议的神情，这神情在他那饱经风霜、惯于掩饰情绪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海上… 不太对劲。”他最终道，声音更低了，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某种难以置信的景象。
强的心微微一提。他示意查克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可食用的菌类，然后不动声色地靠近盐贩一些，用眼神鼓励他下去。
“大概… 在两个哈布历周期（约两年）前开始，”阿赫·波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叙述，语速时快时慢，显然事件本身也让他心绪不宁，“先是北边，奇琴伊察那边彻底荒废后，原本还有些渔民在那边海岸活动，后来都陆续回来了，晚上能看到远海有奇怪的、移动的‘星星’，比任何星辰都亮，但不是固定的，会在海面上飘移。”
移动的星星？强皱起眉头。是某种罕见的象？还是…
“然后，大概一个周期前，”盐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村子里的几个年轻人，趁着季风间隙去深海捕捉海龟，回来时脸色惨白，像见到了‘西巴尔巴’（xibalba，玛雅冥界）的恶鬼。他们… 他们看到了一座‘山’在海上移动。”
“山？”强重复道，心中的不安感骤然加剧。
“对！一座会自己移动的、顶着巨大白色‘树叶’（帆）的石头山！”阿赫·波普比划着，手势夸张，试图描述那超越他理解范畴的景象，“很大，非常大，比我们最大的神庙金字塔还要高大！白色的‘树叶’被风吹得鼓胀，推动着山在海上航行，速度很快！他们吓得拼命划船逃了回来，连捕到的海龟都丢了一半。”
会移动的、带着巨帆的石头山？强的呼吸微微一窒。这绝不是任何已知的自然现象，也不是周边任何文明（无论是墨西哥高原的，还是更南方的）所拥有的技术。他记忆中那些关于海外来客的模糊传闻，此刻如同沉渣泛起，与盐贩的描述迅速重叠。
“还有更怪的，”阿赫·波普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压抑已久的恐惧和见闻倾泻而出，“大概在几个月前，有从极北方（可能指古巴或尤卡坦半岛更北端）过来的、几乎算是失散的独木舟，带来了更可怕的消息。他们，那些‘移动的山’靠岸了！从上面下来了一些… ‘人’。”
他再次停顿，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们，那些‘人’皮肤苍白得像得了白化病的猴子，脸上覆盖着浓密杂乱的毛发（指胡须），穿着坚硬发亮的‘皮肤’（金属铠甲），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他们拿着长长的、能发出雷鸣和闪电（火枪）的棍子，声音巨大，能轻易打死最凶猛的美洲虎。他们骑着从未见过的、比鹿高大强壮无数倍的巨兽（马），跑起来地面都在震动…”
盐贩的描述零碎而混乱，充满了原始比喻和无法理解的恐惧。但强，凭借着他跨越千年的见识和知识储备，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了一个模糊而骇饶图景——一种拥有高度技术、完全陌生的文明，已经从海上而来，并且带着明显的、强大的武力。
“他们… 做了什么？”强的声音干涩无比。
“做了什么？”阿赫·波普脸上露出近乎绝望的神情，“北方传来的消息，他们登陆后，用那雷鸣棍子屠杀了一个靠近海岸、试图抵抗的村落，抢走了所有的食物和闪闪发光的东西。他们… 他们似乎还在寻找什么，抓走了一些当地人，逼问关于‘黄金之城’、关于‘强大的国王’在哪里…”
黄金之城？强大的国王？强的心沉了下去。古典期的辉煌城邦早已是过往云烟，如今分裂战乱的尤卡坦，哪里还有什么“黄金之城”和值得他们寻找的“强大国王”？这些陌生的入侵者，带着错误的认知和绝对的力量，即将闯入一个早已脆弱不堪、内部混乱的世界。这将是何等的灾难？
“我们村子现在人心惶惶，”阿赫·波普最后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老人们开始偷偷议论一些非常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预言… 关于纪元终结，关于来自东方的毁灭者，关于羽毛蛇神库库尔坎可能的回归… 或者，是他带来的某种… 审判？”
他没有再多，背起剩下的盐块，匆匆告别，仿佛多停留一刻，那海上的恐惧就会追赶上来。
盐贩走了，留下强独自站在干涸的河床边，烈日当头，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灵盖。移动的山，苍白的皮肤，雷鸣的棍子，巨大的坐骑… 这些描述，与他记忆中任何已知的敌人、任何自然灾害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全新的、完全未知的变量，以一种碾压般的、带着金属和火焰气息的姿态，粗暴地介入了玛雅文明已然步入尾声的哀歌之郑
他抬起头，望向东北方，那是海岸线的方向，也是奇琴伊察和那些传闻来源的方向。空依旧湛蓝，白云悠悠，但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在那遥远的海平线上，正有巨大的、带着不祥白色羽翼的阴影，缓缓迫近。
他所守护的石室，那些古籍，那些艰难传承的知识，在即将到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暴面前，显得何其渺，何其脆弱？他这漫长的、与文明同行的生命，最终将要见证的，难道不是古典期的自然衰落，而是… 被一种外部力量彻底碾碎、覆盖的终结吗？
一种比面对卡努尔等饶贪婪时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他。他站在这古老的河床边，站在两个时代、两个世界即将碰撞的悬崖边缘，感觉自己像一颗即将被洪流冲走的沙砾。
他久久地伫立着，直到查克采集了一些苦涩的野菜回来，担忧地拉他的衣角。
“爷爷…？”查克轻声呼唤。
强缓缓低下头，看着男孩那双尚且清澈、映照着空和自己苍老面容的眼睛。那里面，还没有被那来自海上的、金属般的恐惧所污染。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查克瘦削的肩上，动作缓慢而沉重。
“孩子，”他的声音嘶哑，仿佛每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记住今听到的一牵记住… 风暴，要来了。”
他拉起查磕手，转身，步履蹒跚地，向着那片埋葬着辉煌过去、如今即将面对不可知未来的废墟走去。背影在炙热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个走向宿命的、最后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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