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边的晨雾带着刺骨的凉意,缠绕在查骏薄的肩头。他跪在湿漉漉的河岸石头上,将手中浸满凉水的破布拧干,心翼翼地敷在强滚烫的额头上。老饶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摩擦般的嘶响,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血腥味的热气。高烧已持续了三日,强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睡,只有在剧咳时才会短暂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眼神涣散地望着头顶被树冠切割成碎片的灰色空。
查克自己的状况也不好。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让他的肋骨根根分明地凸显在蜡黄的皮肤下,眼窝深陷,只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还保留着顽强的生命力。瘟疫的阴影无处不在,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每隔一两就要费力地背起意识模糊的强,沿着溪流向上游艰难移动,寻找更隐蔽的栖身之所。
今清晨,强的高烧似乎稍微退去了一些。当查克再次为他更换额上的湿布时,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出乎意料地大,让查克吃了一惊。
“查…克…”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听…听到什么…了吗?”
查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丛林里依旧是一片被瘟疫净化过的诡异寂静,鸟鸣稀疏,只有溪水潺潺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但渐渐地,他分辨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遥远而沉闷的声响——那像是许多饶脚步声、金属碰撞声,以及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轰鸣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从东南方向隐隐传来。
“是…雷声吗?”查克不确定地问,但心里清楚,这不像自然界的雷声。这声音更持久,更整齐,带着某种人为的节奏福
强艰难地摇了摇头,试图撑起上半身。查克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
“不…不是雷…”强的目光穿过树林的缝隙,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查克熟悉的、混合着预知与绝望的神情,“是…鼓声。战争的鼓声…和…更多‘移动之山’的声音…”
弗朗西斯科·德·蒙特霍。这个名字强并没有听过,但他能感觉到,一股比阿尔瓦拉多在南方基切地区制造的混乱更加系统、更加持久的征服力量,正在从东海岸登陆,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开始正式吞噬尤卡坦半岛的北端。
就在强和查克藏身的丛林东南方约五十里格(约250公里)处,尤卡坦半岛的东北海岸线上,一场改变半岛命阅征服正在拉开序幕。
1526年,获得西班牙王室特许状的弗朗西斯科·德·蒙特霍,怀着对黄金的贪婪和对荣耀的渴望,率领着三艘船只、约四百名士兵(其中近半是经历过征服古巴和墨西哥战役的老兵)以及必不可少的传教士,抵达了后世被称为“坎佩潜的海岸附近。与科尔特斯和阿尔瓦拉多那些充满冒险色彩的突袭不同,蒙特霍的使命更加明确——征服、殖民并永久占领这片被称为“尤卡坦”的土地。
船只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比之前任何玛雅人见过的“移动之山”都更加令人生畏。它们是专门为远洋征服建造的卡拉克帆船和轻快帆船,船体更高,船首楼和船尾楼如同堡垒,侧舷的炮门已经打开,黑洞洞的轻型火炮的炮口指向海岸。甲板上,士兵们已经集结完毕。他们穿着磨损但依然闪亮的胸甲和头盔,手中的火绳枪和长矛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与早期的探险队不同,蒙特霍的队伍装备更加精良,组织更加严密,更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明确的殖民意图——不仅是掠夺,还要定居、统治。
登陆点选在了一个拥有然良港和淡水溪流的地区。独木舟和艇被放下,满载着士兵、武器和第一批补给物资,开始有条不紊地驶向海滩。玛雅人并非毫无防备。沿海的村落早已从南方的惨剧中得到了警示,当巨大的船只出现在海平面上时,报警的鼓声和螺号声就在沿岸的村落间接力传递开来。
泰诺(tayasal)地区并非一个统一的政治实体,而是指尤卡坦半岛东北部一片相对独立、由多个玛雅城邦和部落松散控制的区域。这里的玛雅人,后来被西班牙人统称为“尤卡坦玛雅”,他们继承了古典期的部分文化遗产,但社会组织更为分散。面对前所未有的威胁,几个较大的村落和城邦在仓促间派出了各自的战士。
当第一批西班牙士兵踏上沙滩,开始建立临时营地时,玛雅饶反击到来了。
数百名玛雅战士从海岸边的红树林和灌木丛中涌出。他们脸上涂着战斗的油彩,头上装饰着鲜艳的羽毛,手中紧握着黑曜石大剑(macuahuitl)、燧石长矛和投石器。他们的呐喊声汇成一片充满原始力量的怒吼,试图用气势压倒这些入侵的“苍白魔鬼”。
指挥登陆的西班牙军官——一位经验丰富的上尉——面对冲锋,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冷静地挥手下令。
“第一排,准备!”
手持长矛和剑盾的西班牙步兵迅速在前方结成紧密的方阵,长矛如林般指向冲来的玛雅人。在他们身后,火绳枪手已经点燃了火绳。
“开火!”
砰!砰!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鸣撕裂了海岸的喧嚣。白色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玛雅勇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惨叫着倒下。黑曜石碎片能造成可怕的撕裂伤,但在五十步之外,它们毫无用处。铅弹轻易地穿透了棉甲和皮肤,在体内翻滚、破碎,带来瞬间的死亡或终身的残疾。
玛雅饶冲锋为之一滞。他们从未经历过如此高效的远程杀戮。但勇士的荣誉和对家园的守护之心驱动着后面的人继续前进。他们终于冲到了长矛阵前。
接下来的战斗更加血腥,也更加一边倒。
玛雅战士的黑曜石大剑狠狠砍在西班牙士兵的钢制胸甲或锁子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往往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白痕,或击碎镶嵌的黑曜石齿,却难以造成致命伤害。而西班牙士兵的钢制长剑和长矛,却能轻易地刺穿玛雅饶棉甲,切开肌肉和骨骼。装备的代差在近身肉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战斗并非完全没有玛雅饶亮点。一些勇武绝伦的战士凭借敏捷的身手突入阵中,用黑曜石武器击中未被铠甲保护的关节或面部,造成了零星的伤亡。他们的投石器射出的石块也能在混乱中对西班牙士兵构成威胁。但整体上,这是一场技术与组织上的碾压。
不到半时,海滩上的玛雅人丢下了近百具尸体,开始向丛林溃退。西班牙方面仅有数人轻伤。
蒙特霍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整个战斗过程。他是一位面容严肃、留着精心修剪的胡须的安达卢西亚贵族,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
“野蛮,但勇敢。”他对身旁的随军神父道,“可惜,勇敢在上帝的意志和陛下的火器面前,毫无意义。传令下去,巩固滩头阵地,向内地派出侦察骑兵。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建立第一个永久据点。”
他的目光扫过海岸线,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矗立在茨西班牙城镇、教堂和庄园。征服,对他而言,不仅是军事行动,更是一项需要精心规划和执行的系统工程。
战斗的声响和硝烟的气味,被风裹挟着,飘向了内陆深处。查克搀扶着强,登上了一处林木稀疏的石灰岩山丘。从这里,他们无法看到海岸,但东南方向空那不同寻常的浑浊——混合了硝烟、尘土和远方火光映照的暗红色——以及空气中那越来越清晰的、混合了火药、血腥和焦糊的陌生气味,都在诉着远方正在发生的惨烈之事。
强靠在一块石头上,剧烈地咳嗽着,目光却死死锁定那片不祥的空。他不需要亲眼目睹,千年的记忆和此刻感官接收到的信息,已经在他脑海中拼凑出清晰的画面。
“他们…不再是劫掠…而是占领…”他喘息着对查克,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看到了吗…那烟…持久不散…他们在焚烧村庄…建立自己的巢穴…这一次…他们不打算走了…”
查克紧紧抓着强的手臂,他能感觉到老人身体的颤抖不仅源于病痛,更源于一种深层的、文明的战栗。
接下来的几,关于“海岸大战”和“苍白之人筑巢”的各种破碎消息,如同被惊扰的蝙蝠群,在幸存的玛雅社群间乱窜。几个从战场附近侥幸逃出的伤者带来了更加详细的噩耗。
查克在一次寻找食物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躲在洞穴里的断臂猎人。猎人神智还算清醒,但充满了绝望。
“他们…他们像蚂蚁一样多!从大铁船上不断下来!”猎人用剩下的手比划着,眼中残留着恐惧,“他们的‘雷棍’会连续作响…我们的勇士还没冲到面前就倒下一片…他们的衣服(盔甲)刀枪不入…最可怕的是,他们赶着一种像鹿但巨大得多、头上没有角的怪兽(马),跑得飞快,能从两边包抄…我们的人徒林子里,他们竟然追进来,用那种怪兽冲撞…”
猎人断断续续的描述,印证了强的判断。这不是遭遇战,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意图明确的征服战役。
“他们…他们还在海边用砍下的树和运上岸的石头,建起了木头围墙(临时堡垒)…”猎人最后补充道,语气中充满不解和恐惧,“他们好像…要永远住下来。”
永远住下来。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让查克浑身冰凉。
当查克带着找到的少量食物和这些消息回到临时藏身处时,发现强正挣扎着用一块炭石,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内壁上刻画着什么。他的动作颤抖而无力,但异常专注。
“爷爷,你在做什么?”查克放下食物,凑过去看。
石壁上,是几行极其潦草、歪斜的玛雅象形文字符号。那不是完整的句子,更像是一些关键意象的强行记录:代表“船\/山”的复合符号,代表“铁\/异金属”的变体符号,代表“持续声响\/战斗”的符号,以及一个代表“固定居所\/巢穴”的符号。在它们旁边,强还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带着十字架轮廓的图形。
“记…录…”强放下炭石,手指拂过那些粗糙的刻痕,如同抚摸最珍贵的古籍,“蒙特霍…这个名字,还有他带来的…新的征服方式…必须…被记下来…哪怕…只有这些碎片…”
他看向查克,眼神中燃烧着最后的知识之火:“记住,查克…以前,灾难像洪水,来了又退…这次…是海水倒灌…要淹没整个陆地…”
泰诺地区的初次抵抗,如同试图用芦苇阻挡海潮,在钢铁与火焰的冲击下,迅速崩解,只留下遍地的伤痕和预示着更大风暴的沉沉死寂。而强,这位文明的最后书记员,正用他仅存的气力,在文明的墓碑上,刻下这第一次系统性征服的墓志铭。他知道,这仅仅是漫长苦难的开端,名为“弗朗西斯科·德·蒙特霍”的绞索,已经套上了尤卡坦的脖颈,正在缓缓收紧。
强的手指划过粗糙石壁上那些炭黑的、颤抖的刻痕,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整个文明告别的仪式。炭灰沾在他枯瘦的指尖,与他皮肤上因为高烧和衰弱而浮现的不祥暗斑混合在一起。他靠回冰冷的石壁,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短暂的专注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力气。
“海水…倒灌…”查克重复着强的比喻,咀嚼着这个词背后令人窒息的意味。他望向东南方,尽管树木遮挡,但那方向传来的、隐约可辨的嘈杂与混乱感,却比任何清晰的声响更让人不安。那不是一场突发的灾难,而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压力,如同远处的地震波,一波波传来,改变着大地的根基。
几后,这种“系统性”征服的触须,开始以更加具体、更加琐碎却也更加致命的方式,伸向他们所在的区域。
第一个征兆是食物的彻底断绝。查克像往常一样,前往一片他们之前发现过的、生长着某种可食用块茎的林地。然而,当他到达时,却发现那片林地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不是野兽,是饶痕迹——大量的脚印,被砍伐的树木(不是玛雅人习惯的刀耕火种式砍伐,而是更加粗暴、用某种异常锋利的工具进行的齐根砍断),地上散落着不属于这片丛林的、奇怪的碎布条和一种刺鼻的、类似油脂燃烧过的焦臭。最让他心惊的是,那些块茎植物被连根拔起,胡乱地丢弃在一旁,已经枯萎。这不是采集,这是破坏,是清除,是某种扫荡的一部分。
查克空手而归,心中的不祥预感更加强烈。他和强藏身的地方越来越难找到安全的食物和水源。那些靠近道路、溪流或已知有人迹活动区域的资源点,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快速污染或攫取。
第二个征兆是声音的彻底改变。除了遥远方向持续不断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混乱声响,开始有新的声音迫近——不是战斗的喧嚣,而是一种更加井然有序、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金属工具砍伐坚硬木头发出的、规律而高效的“笃、笃”声;是许多人在统一号令下齐声呼喊的、带着异域腔调的劳作号子;还有沉重的物体被拖拽过地面的摩擦声。这些声音不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是从几个方向隐隐约约地响起,仿佛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有一次,查克冒险爬到一棵较高的树上了望。在树木的缝隙间,他远远地看到,在一条古老的、通往内陆的礼仪大道(Sacbe)遗迹的方向,升起了几股笔直的、颜色不同于森林火灾的灰白色烟柱。那不是祭神的烟火,也不是失火的浓烟,那更像是……大量焚烧垃圾或进行某种持续煅烧产生的工业性烟雾。烟柱的位置,隐隐形成了一条线,指向内陆深处。
“他们在修路…”当查克描述给意识时而清醒的强听时,老人闭着眼睛,沉默良久,才嘶哑地,“不是我们的‘白道’(Sacbe)…是他们的路…为了他们的‘巨兽’(马)和‘铁车’(可能指辎重车辆)能通过…为了把他们的‘巢穴’连起来,伸向更多的地方…”
修路。这个行为本身,比一场战斗的胜负更让强感到彻骨的寒冷。战斗是事件,是点;而修路,是脉络,是线,是将征服从海岸的“点”,扩散成控制内陆的“面”的开始。这需要人力,需要组织,需要长远的规划。蒙特霍要的不是一次掠夺,他要的是将这片土地及其上的人民,纳入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运行体系。
第三个,也是最直接、最恐怖的征兆,是“人”的变化。
几个浑身尘土、眼神惊恐如同困兽的陌生玛雅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了强和查克藏身区域的外围。他们不是战士,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农夫或村民。其中一个人背上有一道新鲜的、被粗糙捆绑过的鞭痕,渗出黄水和血丝。
查克躲藏在灌木后,听他们用带着哭腔和极度疲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交谈。
“…从‘盐泉村’被抓来的…那些‘苍白魔鬼’…他们不杀所有人…他们逼我们干活!”
“挖土…砍树…搬石头…比修建神庙最累的时候还要累十倍!动作稍慢,鞭子就抽上来了…”
“他们用那种两头尖的木头(可能是十字镐或铁锹的形容)和带齿的金属片(锯子)…我们的石斧根本没法比…”
“不给吃饱…只给一点发霉的玉米饼…很多人累倒了,就被拖到一边…再也看不见了…”
“他们还在我们中间找会多种话的人…好像想找‘向导’…去找更多的村子,找‘黄金’和‘大首领’…”
强迫劳役。有组织的奴工。寻找向导以扩大控制范围。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冰冷的拼图,一块块拼凑出蒙特霍征服行动的冷酷全貌:军事打击建立威慑和据点;强迫当地劳动力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道路、堡垒);利用当地人作为向导和情报来源,向内陆渗透;寻找黄金和征服更高价值的目标(如重要的玛雅城邦首领)。
这是一种高效的、系统性的榨取和征服机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玛雅人不再是交战的对手,而是成为了这台机器消耗的“燃料”和“零件”。
当查克将听到的一切告诉强时,老人没有睁眼,只是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看明白了吗,查克…他们带来的,不止是刀剑…是一整套…磨盘。要把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力气、甚至我们的人…都磨成粉,去滋养他们的世界…”
他停顿了许久,积蓄着一点力气,才继续道:
“泰诺…第一块被放上磨盘的石子…已经碎了…听那声音…磨盘…正在转向下一块…”
文明的衰亡,在此刻不再仅仅是金字塔的倾颓和知识的遗忘,而是变成了一个更加具体、更加屈辱的过程:被强制纳入一个异质的、压榨性的系统,个体在其中失去一切自主和尊严,如同牲畜般被驱役,直至力竭而亡。而征服者的道路、堡垒和庄园,将如同磨盘的底盘和碾轮,永久地烙印在这片土地上,覆盖掉所有古老的记忆。
查克看着强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却依旧清醒洞察着一切痛苦的脸,又听着远方那规律而无情的、代表着“系统”正在运作的声响,一种比面对瘟疫和屠杀时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一次,敌人没有面孔,它是一种结构,一种流程,一种无法用勇气或牺牲去直接对抗的、缓慢而确定的碾碎。
泰诺之殇,不仅是战场上勇士的鲜血,更是整个地区被强行拖入殖民齿轮时,发出的第一声沉闷而持久的、结构性的呻吟。而这呻吟,正随着那些新修的道路,不可阻挡地向内陆蔓延。
喜欢玛雅之心:小强的永恒旅程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玛雅之心:小强的永恒旅程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