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夏,青州北部边境,尘土尚未扬起,一封比大军更快的信,已携着凛冽的寒意,穿越黄河平原,送达了冀州州治——邺城,被恭敬地呈送至冀州牧袁绍的案头。
端坐于州牧府议事厅主位的袁绍,姿貌威容,五官端正如刻,眉宇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身量高大,即便安坐,亦如渊渟岳峙,令人不敢逼视。
此刻,他神情平静地展开那卷来自青州的帛书,目光扫过开头称谓,尚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然而,随着字句映入眼帘,他脸上的平静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
帛书之上,笔力遒劲,言辞却如刀似剑,直刺心扉:
“袁本初台鉴:”
“备,汉室苗裔,受封青州,今日致书,非为私谊,实为下公义,不得不言!”
“忆昔酸枣会盟,下忠义之士云集,共讨国贼董卓。尔时为盟主,受百官推举,承万民之望,本当身先士卒,戮力王室。然观尔之行,拥重兵而逡巡不进,坐视虎狼肆虐洛阳,焚毁宗庙,胁迁子!致使社稷蒙尘,神器颠沛。尔这盟主,可曾尽得一分心力?此乃不忠之罪一也!”
“冀州牧韩文节(韩馥),朝廷钦命,牧守一方,虽才具或有不及,然无大过。尔仗四世三公之名,行逼迫之实,巧取豪夺,据其州郡,致文节公忧惧而终,下扼腕!慈行径,与篡逆何异?此乃不仁之罪二也!”
“幽州牧刘伯安(刘虞),帝室之胄,朕之宗亲,仁德布于四海,治下百姓安乐,边境绥靖,实为乱世楷模。尔不思匡扶,反起觊觎之心,陈兵边境,意欲何为?欺凌宗亲,践踏汉室纲常,此乃不臣之罪三也!”
“尔袁本初,世受汉恩,位极人臣,然行事如此,不忠、不仁、不臣,三罪并立,有何面目立于地之间?有何颜面见袁氏列祖列宗于九泉?!”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袁绍持信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顶门,他几乎要当场将这侮辱性的檄文撕得粉碎!
他袁本初,汝南袁氏嫡脉(虽为过继),四世三公,名满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何曾受过如此赤裸裸的斥责?更何况是来自刘备这等他曾试图招揽、甚至一度虚与委蛇的“织席贩履”之徒!
这愤怒之中,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和刺痛。他这一路走来,步步荆棘,何等不易!
虽出身下仰望的汝南袁氏,但他却是庶子,生母身份卑微,仅是婢女,在等级森严的家族中,地位尴尬,甚至曾被嫡出的弟弟袁术公然贬斥为“家奴”!
这出身,如同原罪,是他内心深处最敏涪最不愿触及的伤疤。
为了弥补这先缺陷,他服丧六年于嫡父母墓前,极尽孝道,树立起至孝形象;在洛阳,他折节下交,广结名士如许攸、张邈,成为京师公认的“社交花板”,声望日隆;
暗地里,他更冒险收留庇护被宦官迫害的党人清流,积累下深厚的政治资本……他苦心孤诣,凭借自身不甘于人下、不屈服于出身的坚韧与隐忍,才最终得到族中长辈的认可和刻意培养,有了今日执掌雄州、睥睨下的地位。
他极度看重并精心维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声望和尊严。
刘备这封檄文,不仅是在指责他的行为,更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剐蹭着他内心深处最在意、最脆弱的地方——他那用尽心血洗刷庶出污名、才构建起的崇高声望!
然而,就在怒焰即将吞噬理智的边缘,袁绍强大的自制力发挥了作用。他脸上瞬间变幻的狰狞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
他目光扫向檄文最后一段,那里的语气竟陡然一变:
“……然,备虽不才,亦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念在昔日酸枣同盟,共讨国贼之谊,亦不忍见同室操戈,徒令董卓老贼窃喜。若尔能幡然醒悟,即刻罢幽州之兵,敛冀州之众,转而西向,戮力同心,共讨国贼董卓,以赎前愆,则下或可谅之,备亦愿暂息干戈,予尔改过自新之机。望尔慎思之,勿谓言之不预也!勿使备兴堂堂之师,届时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尔将成下罪人,悔之晚矣!”
先激烈谴责,最后给台阶:罢兵,共讨董卓。
这哪里是给机会?
分明是最后的通牒和更高明的羞辱!先将其贬入尘埃,再施舍般给予一个“悔过”的机会,还将未来可能发生的战争责任完全扣在他袁绍头上!
“好……好一个刘玄德!好一个仁义君子!” 袁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冰冷,蕴含着风暴。
他深吸一口气,将几乎揉碎的帛书轻轻放回案上,对侍从沉声道:“传……田元皓(田丰)、审正南(审配)、沮公与(沮授)、逢元图(逢纪),即刻来见!”
片刻之后,冀州的核心智囊——田丰、审配、沮授、逢纪四人疾步走入议事厅。他们感受到厅内凝重的气氛和主公里力压抑的怒意,皆肃然行礼。
袁绍面无表情,将案上帛书推前:“诸公且看,青州刘使君,给吾送来的‘厚礼’。”
四人依次传阅,脸色无不变得凝重无比,或惊怒,或冷笑,或深思。
待众人看完,袁绍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刘备儿,辱我太甚!名为匡扶汉室,实与公孙瓒那厮勾结,欲图我冀州,祸乱河北!诸公,何以教我?”
田丰率先出列,他代表着冀州本土注重实际、希望稳定的一派势力。
他朗声道:“主公!刘备此信,虽言辞狂悖,然其势已成!公孙瓒剽悍,据幽州之险;刘备新定青州,民心初附,更有关羽、张飞万夫不当之勇。若此二人真正联手,南北夹击,我军腹背受敌,局势危矣!丰以为,当暂缓对幽州用兵,甚至可稍作退让,遣使缓和与公孙瓒关系,集中我冀州全部精锐,先破刘备!刘备根基未稳,若能速胜,则公孙瓒失却奥援,其势自沮。此乃‘断其一指’之策,先解眼前燃眉之急,再图后计!”
田丰的立场是冀州本土利益优先,避免两线作战消耗本土元气,主张先击破威胁更直接、可能根基较浅的刘备。
逢纪是南阳逢氏,颍川派系,善权谋,代表随袁绍入冀的外来势力,他立刻反驳,语气尖锐:
“元皓此言,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公孙瓒连番受挫,已是强弩之末,困守易京,岂可因刘备一纸檄文而放纵,养虎为患?刘备虽得青州,然东有徐州陶谦掣肘,内有黄巾残匪未靖,岂能全力来攻?纪以为,主公当遣一大将,扼守清河、渤海险要,深沟高垒,虚张声势,刘备劳师远征,粮草不继,必然难以久持。主公亲率主力,加速猛攻公孙瓒,力求速决!待平定北方,整合幽冀之力,再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青州,刘备可一鼓而下!此方为上策!”
逢纪立场是随袁绍入冀的颍川、南阳等派系,需要通过军功巩固地位,主张利用时间差,先消灭已显颓势的公孙瓒,再对付刘备,以保持进攻态势和集团内部的影响力。
审配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刘备,织席贩履之徒耳!侥幸得据一州,安敢如此猖狂,檄文辱我主公!慈行径,若不断然反击,冀州颜面何存?我冀北豪强,岂容此辈轻视!配以为,当予以迎头痛击!主公可遣使联络兖州曹操,陈明利害,曹操亦惧刘备坐大,或可联手制约。同时,主公亲率我冀州健儿,迎头痛击刘备!刘备若败,公孙瓒丧胆,幽州可传檄而定!届时,主公声威更盛,下谁不景从?”
审配的立场是冀州本地强宗大族的代表,对刘备出身充满蔑视,维护冀州和袁绍的颜面至关重要,主张强硬反击,甚至不惜引入曹操,希望快速消除威胁,彰显冀州实力。
沮授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语气沉稳:“主公,诸位之言,皆有道理。然授以为,刘备此信,虽极尽贬斥,然其信末,亦留有转圜余地,此乃关键。此刻若与之全面开战,正中其下怀,不仅坐实其‘兴义师’之名,更恐使曹操、陶谦,乃至南阳袁术等辈有机可乘,坐收渔利。授有一策,或可试之:主公可回书刘备,言辞不妨暂且缓和,承认其‘关心宗亲、维护汉室’之心(虚与委蛇),但需强调,幽州之事,乃因刘虞与长安朝廷(指董卓)政见不合所致,我等外臣,不宜强行干涉,以免授人口实。同时,可暗示愿与青州共商讨董大计,遣使往来,以此拖延时间,窥其虚实。而对公孙瓒,则外松内紧,暗调精兵,寻隙猛攻,力求在其与刘备形成有效配合前,予以重创。此乃‘缓刘击公孙’之策,核心在于分化瓦解,争取时间,避免同时与两强开战。”
沮授的立场是冀州整体利益,力求稳妥,避免过早与青州爆发直接冲突,注重战略大局和长远发展。
四位谋士,四种策略,或激进,或稳妥,或侧重防御,或主张进攻,背后是冀州内部不同集团——本土大族、随迁派系、清流士人——错综复杂的利益诉求和风险偏好。
袁绍端坐其上,被阴影挡住的脸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真实表情。
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案面,不置一词,不露喜怒。
众人争论不休,厅内声音渐高。
有附和田丰,劝袁绍暂时罢兵以避锋芒,甚至与公孙瓒暂时谈和以专对刘备的;有支持逢纪,主张力战到底,先破公孙再图青州的;也有认为审配之言解气,主张联曹击刘的。
最终,在一片劝谏声中,袁绍抬起手,缓缓挥了挥,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疲惫和深沉的平静:
“诸公……所言皆有道理,皆是为冀州着想。然……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容绍……再细细思量,权衡利弊。诸公且先退下吧,容吾独处片刻。”
田丰性格刚直,见主公犹豫,急踏前一步:“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刘备公孙瓒勾结之势已成,需早定大计!”
袁绍却已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凭几上,仿佛倦极,不再言语。
众人面面相觑,见主公心意难测,显然不愿即刻决断,只得无奈躬身,依次退出议事厅。
空荡而幽深的大厅内,只剩下袁绍一人。
他维持着那个略显疲惫的姿态,在阴影中久久未动。
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其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无人能窥知这位出身坎坷、历经磨难才登上高位的枭雄,此刻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惊涛骇浪与艰难权衡。
是担心两线作战的风险可能导致基业崩塌?是顾忌刘备占据的“大义”名分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是忧虑麾下谋士各执一词背后所代表的内部派系分裂?
还是……
在等待某个更好的时机,或者某个变数的出现?
这份异乎寻常的沉默和犹豫,正是其城府极深的体现,也是其性格中复杂矛盾的缩影——既自负于凭借手段获得的声望与地位,又深藏着因庶出背景而来的敏涪多疑与对失败的恐惧;既有席卷下的枭雄野心,又时常陷入“多谋而少决”的困境。
许久,寂静中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而复杂的叹息。
袁绍缓缓起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转入后堂,将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和众饶期待,暂时留在了身后。
济南国边境·青州军大营
与此同时,在数百里之外的青州军北上大营中,中军帐一侧属于桃李亭侯刘芒的营帐内,烛火摇曳。刘芒并未参与前方的军务商讨,而是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份由暗卫通过文趣阁秘密渠道紧急送来的密报。
密报上的内容,极为详实,深入剖析了袁绍崛起过程中的两大关键手笔:
其一,便是初平二年(公元191年),董卓西迁后,关东联军瓦解,袁绍为摆脱困境,寻求合法性,曾与韩馥合谋,企图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以另立中央对抗董卓。他们派乐浪太守张岐携诏书前往幽州,欲加刘虞尊号,总领尚书事,行皇帝之权。然而,此举遭到刘虞的严词拒绝,甚至斩杀了使者张岐,袁绍的“代行子事”计划彻底破产。
其二,便是袁绍如何兵不血刃夺取冀州的详细过程:采纳谋士逢纪之计,暗中联络公孙瓒南下施压,同时派荀谌等人游韩馥,极尽恐吓、对比之能事,瓦解其信心;待韩馥在内外交困下惊慌失措时,袁绍再以“援救”姿态进入冀州,逐步渗透权力核心,并策反韩馥部将(如麴义),最终迫使懦弱的韩馥主动让出州牧之位,逃往陈留。
密报还尖锐地指出,袁绍此举虽得冀州,却也因此与公孙瓒结下深仇。
当初联合公孙瓒时必有承诺,如共分冀州利益,但得手后袁绍并未兑现,公孙瓒之弟公孙越的战死,不过是积怨爆发的导火索,界桥之战的本质,仍是赤裸裸的地盘与利益之争。
看着这些沉甸甸的信息,刘芒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玩味的笑容。“袁本初啊袁本初……你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他心中暗忖,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先是玩‘废立’的把棋,想架空子,控制刘虞,可惜刘虞不吃这套。一招不成,立刻转向,用阴谋阳谋相结合的手段,一边借公孙瓒的刀,一边用言语杀人,硬生生从韩馥这个老实人手里抢来了偌大的冀州。这份审时度势、翻云覆雨的心机和手段,确实配得上你四世三公的出身和如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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