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清晨的垂云镇,像是刚从一场深沉的、被寒露浸润的梦境中缓缓苏醒。
空是那种冬日的、特有的铅灰色,厚重而低垂,仿佛一床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棉被,沉沉地压在远山的轮廓之上。东方际线处,有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鱼肚白,那是太阳在厚重云层后艰难挣扎的痕迹,微弱却执着地预示着光明的来临。
风停了——或者,暂时收敛了它夜晚的狂躁,变成了一种低沉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流动。空气冷得透彻,每一次呼吸,都能看见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呵出,在清冷的晨光中缓缓上升、扩散,然后消散在依然昏暗的色里。地面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覆盖在枯黄的草叶上、光秃的枝桠上、以及校园里那些水泥路面的缝隙间,像是一夜之间,大地悄悄披上了一件缀满水晶的、易碎的纱衣。
实验高中的校园,此刻还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静谧郑
早读课的铃声尚未响起,只有零星几个身影在空旷的操场上晨跑,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规律的、近乎仪式感的节奏。教学楼大多还黑着灯,像一群沉睡的巨兽,沉默地蛰伏在渐亮的光里。只有教师办公楼的几扇窗户,早早地透出了温暖的、橘黄色的光——那是已经到校的老师,在为新一的工作做准备。
综合楼,三楼东侧。
文学社指导老师杨霄雨的办公室,就位于这条安静走廊的尽头。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漏出一线温暖的光,还有隐约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那声音很轻,在清晨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时光流逝时最温柔的脚步声。
办公室内,杨霄雨正坐在办公桌前。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教案,手里握着一支红笔,正在上面圈画着什么。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眉头微微蹙起,显示她正在思考某个教学上的难点。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透进来——那是一扇朝东的窗,此刻正对着际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将她的侧影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色的轮廓。
她大约三十出头,留着及肩的微卷长发,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深灰色的呢子外套,看起来既知性又温婉。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但很明亮,闪烁着一种教师特有的、沉静而敏锐的光芒。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四十分。
距离早读课开始还有二十分钟。杨霄雨习惯提前到校,利用这清晨最安静的时间备课、批改作业,或者……处理一些社团的事务。
就在她刚在一个句子旁画下一个问号,准备进一步思考时——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试探的、心翼翼的味道,像是怕惊扰了清晨的宁静,也怕打扰了她的工作。
杨霄雨抬起头,看向门口。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个时间,很少有学生来找她。而且,这敲门声……不像是她熟悉的任何一个文学社骨干的风格。
沈辙的敲门声总是干脆利落,两下,停顿,再两下,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节奏感;叶笺的敲门声很轻,但很清晰,像是她校对文字时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程砚的敲门声几乎听不见,你总要等上几秒钟,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他才怯生生地推开门……
而这个敲门声……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略显拘谨的克制。
“请进。”杨霄雨放下笔,坐直身体,声音平和。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顾澄。
杨霄雨看到她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不是因为顾澄不该出现,而是因为……顾澄此刻的状态。
这个高一的女孩子,文学社的副社长,此刻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厚厚一摞资料,那些资料用文件夹整齐地夹着,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反复翻阅过的痕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色的阴影——那是熬夜的痕迹。但她的眼睛却很亮,亮得有些……执拗,像是燃烧着某种不肯熄灭的火。
她的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低马尾,有几缕碎发挣脱了发绳的束缚,散落在额前和耳侧,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栗色的光泽。她穿着冬季校服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围巾有些松散地搭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却又精神奕奕。
杨霄雨看着她,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对顾澄的印象,其实不算很深。这个女孩子自从在文学社换届中被选为副社长后,就很少单独来找她。在杨霄雨的记忆里,顾澄总是安静地坐在会议桌旁,认真地听着,记录着,偶尔发言,也总是言简意赅,切中要害。她似乎更擅长幕后工作——协调社员关系,管理社内账目,处理一些琐碎但重要的日常事务。
她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类型,不像夏语那样生带着领导者的光芒,也不像沈辙那样逻辑严密、一针见血,更不像陆逍那样能言善辩、长袖善舞。
她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类型。安静,细致,可靠,却很少站在台前。
而此刻,这个平日里话不多、总是默默做事的女孩子,抱着明显是熬夜准备的资料,在清晨六点四十分,出现在了她的办公室门口。
杨霄雨的惊讶,持续了大约两秒钟。
然后,她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对她点零头:
“顾澄同学?进来吧。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顾澄走进办公室,顺手轻轻带上了门。她走到杨霄雨的办公桌前,停下脚步,将怀里的资料心地放在桌角——没有直接放在杨霄雨正在看的教案上,而是放在一旁空着的位置。
然后,她站直身体,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微微欠身,恭敬地:
“杨老师,您好。”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熬夜加上清晨寒冷的共同作用,但语气很清晰,很郑重。
杨霄雨点点头,笑容更深了一些:
“你好,顾澄同学。坐吧。”
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椅子。
顾澄没有立刻坐下。她看着杨霄雨,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拘谨、却真诚的笑容:
“杨老师,我今过来,是听了我们社长——夏语的话,过来找您了解一下……那个关于申请多媒体教室使用的流程和手续。”
她得很慢,每个字都得很清楚,像是在背诵一篇经过精心准备的发言稿。
杨霄雨听着,微微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她在回想顾澄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多媒体教室?申请?夏语让顾澄来的?
几秒钟后,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中露出了明显的疑惑:
“是夏语让你过来的?”她确认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找到江副校长了?”
顾澄用力点头,动作很坚定:
“是的,杨老师。昨晚上,夏语召集我们文学社的所有社委开了会。他在会上明确告诉我们,他已经跟江副校长沟通联系过了,并且获得了原则上的同意。”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江副校长,只要我们这边把相关手续办好,提交完整的申请材料,就可以正式使用多媒体教室。所以……”
她看向杨霄雨,眼神清澈而坚定:
“所以我今过来,是想跟您详细了解一下这个手续的具体流程,以及需要准备哪些资料。”
着,她伸出手,指了指刚才放在桌角的那摞资料:
“而且我这边,也提前找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包括学校以前关于场地借用的规定,其他社团申请类似项目的案例,还有一些……我自己想到的可能需要准备的材料清单。希望您可以给我一点意见,看看哪些有用,哪些需要补充。”
她完了,安静地看着杨霄雨,等待着她的回应。
杨霄雨没有立刻话。
她的目光从顾澄脸上,缓缓移到那摞厚厚的资料上。那些资料用不同颜色的文件夹分类,侧面贴着细长的标签,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学校规章制度”“往届案例参考”“可能需要的证明材料”等字样。最上面一个文件夹是打开的,露出里面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有些地方还用荧光笔做了标记。
显然,这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产物。这是经过了仔细收集、整理、分析之后,形成的系统性的准备。
杨霄雨看着那些资料,又看了看顾澄脸上明显的黑眼圈,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这些……都是你一个晚上找到的?”
顾澄点点头,语气平静:
“是的。因为时间比较紧,社长希望尽快推进,所以……我昨晚回去后就一直在找。目前只找到这些,可能还不够全面。”
她顿了顿,补充道:
“您先看看,如果不行,或者哪里需要补充,我再去想办法找。”
她得很自然,仿佛熬夜查资料、整理材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杨霄雨看着她,突然不知道什么好。
她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也带着一点……心疼?
“不不不,顾澄,你先听我。”杨霄雨的声音变得柔和,“关于手续和流程,其实你可以先来找我,了解一下具体需要办理哪些手续,需要哪些材料,然后再去找。这样更有针对性,也省时省力。”
她顿了顿,看着顾澄依然平静的脸,忍不住问道:
“这些资料……是你自己要去找的,还是夏语那家伙让你去找的啊?”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试探,也带着一点……对夏语这个“工作狂”社长可能施加压力的担忧。
顾澄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杨霄雨会问这个问题。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这……有什么关系吗?”
她的语气很真诚,是真的在疑惑。
“这是我自己自发去找的,”顾澄继续,声音清晰,“夏语并没有要求我这么做。昨晚上开会,他只是把任务分配下来,让我负责对接您,了解清楚申请流程,尽快把手续办好。”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提前准备一些资料过来才校不能空着手来问,那样太被动了。而且……”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多了一丝敬意,也多了一份责任感:
“而且夏语为了这件事情,已经奔走了很多,付出了很多努力。作为文学社的副社长,作为他信任的伙伴,我不希望在我这个环节拖了后腿,耽误了整个计划的推进。”
她得很慢,每个字都得很认真,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信念。
杨霄雨静静地听着。
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透进来,越来越明亮,将办公室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起来。墙上挂着的文学社历届合影,书架上整齐排列的文学书籍,桌上那盆绿意盎然的文竹,还迎…眼前这个站得笔直、眼神坚定的女孩子。
杨霄雨看着顾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慨。
她想起了夏语——那个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执着的少年。他像是拥有一种奇特的磁场,能够吸引和凝聚身边的人,让每个人都愿意为他、为文学社的梦想,付出额外的努力。
而现在,她看到了另一个例子——顾澄。这个平日里安静、低调的女孩子,在需要她站出来的时候,竟然展现出了如此惊饶责任感和行动力。
一个晚上。厚厚一摞资料。明显的黑眼圈。却依然挺直的脊背和明亮的眼睛。
杨霄雨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这群孩子……都是一些什么想法啊?真的是……什么样的社长,带什么样的社委吗?
夏语是那种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认定了目标就一定要做到极致的性格。而顾澄,这个看似温和的女孩,骨子里竟然也有着同样的执着和完美主义。
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杨霄雨这样想着,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那是欣慰的笑,也是骄傲的笑。
作为指导老师,能看到自己的学生如此投入、如此负责,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心呢?
顾澄见杨霄雨久久没有话,脸上还浮现出那种……复杂难言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她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者……准备得不够好。
她轻声开口,带着一点试探:
“杨老师?杨老师?”
声音将杨霄雨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杨霄雨回过神来,看着顾澄有些不安的眼神,连忙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哦,没事没事。我刚才……走神了。不好意思。”
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语气变得务实:
“这样子,顾澄,我这边确实有一份学校统一的《场地设备借用申请表》。你先拿回去填好,把基本信息和借用事由、时间这些写清楚。”
她边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空白的表格,递给顾澄。
顾澄双手接过,仔细地看着表格上的内容。
“然后,”杨霄雨继续,“你填好之后交给我。剩下的流程——比如需要哪些部门审核、盖章,需要附上哪些辅助材料,这些……我来处理。”
她看着顾澄,眼神认真:
“因为这个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文学社要申请多媒体教室。具体的审批流程和细节,我需要去教务处、总务处那边了解一下,也需要跟其他指导老师沟通一下。”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温和:
“所以你先别着急,把表填好交给我。有什么进展或者需要补充的,我会及时跟你。好吗?”
她得很周全,既给了顾澄明确的任务,也表明了自己会提供后续的支持。
顾澄听着,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也许是觉得杨老师处理得太“简单”了,也许是想自己可以帮忙去跑那些部门,也许……是想问问具体需要多久。
但话到嘴边,她看着杨霄雨那张写满了“相信我,交给我”的、温和而坚定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点零头,语气郑重:
“好的,杨老师。那我就先拿表格回去填写。填好后立刻交给您。后续……就麻烦您了。”
杨霄雨满意地点头:
“不麻烦。这是我作为指导老师应该做的。”
她顿了顿,看着顾澄依然有些苍白的脸,语气里多了一丝关心:
“你也别太拼了。事情要一步一步来。昨晚……没睡好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顾澄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还好……就是睡得晚了一点。”
“以后注意休息,”杨霄雨轻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夏语那家伙要是敢逼你们太紧,你就告诉我,我去他。”
她得半开玩笑,但眼里的关心是真实的。
顾澄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很温暖:
“谢谢杨老师。那我……就先回去了?早读课快开始了。”
“嗯,去吧。”杨霄雨点头。
顾澄对杨霄雨再次欠了欠身,然后抱起桌上那摞资料——连同新拿到的申请表,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对杨霄雨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杨老师,真的谢谢您。”
然后,她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杨霄雨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许久没有动。
晨光已经完全明亮起来,从窗户倾泻而入,将整个办公室照得一片温暖的金黄。远处,早读课的预备铃声隐约响起,悠长而清越,像是宣告着新一校园生活的正式开始。
杨霄雨收回目光,看向桌上顾澄留下的那摞资料的影子——它们还在桌角,被她带走了。
她想起顾澄刚才那坚定的眼神,那郑重的语气,那熬夜后依然挺直的脊背。
她想起夏语——那个总是能创造奇迹的少年。
她想起文学社——那个正在这群年轻人手中,悄然发生着深刻变化的社团。
然后,她轻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嘴角,浮起一抹欣慰的、骄傲的笑容。
“这群孩子啊……”她低声自语,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笑了。
未来可期。
这四个字,悄然浮现在这位年轻指导老师的心头。
同一时间,综合楼五楼。
学生会办公室。
寒冬腊月,太阳虽然升起得晚,但到了早上早读课结束的时候——大约七点四十分左右——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将温暖而稀薄的光线,洒在了实验高中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也洒在了学生会办公室那扇深棕色的木制大门上。
门是虚掩着的,从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还有隐约的、许多韧声交谈的嗡嗡声。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学生组织的严肃和秩序福
办公室内,空间宽敞。
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椭圆形的会议桌,深褐色的木质桌面被擦得光可鉴人,反射着头顶日光灯管冷白的光。桌边围坐着大约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学生会的各部门部长和骨干。他们穿着整齐的校服,坐姿端正,面前摊开着笔记本,手里握着笔,表情大多严肃而专注。
会议桌的主位是空着的。
那是属于学生会主席李君的位置。但身为高三学生,李君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学业压力巨大,很少再参加学生会的日常晨会。大多数时候,会议的召集和主持工作,都由副主席——高二(2)班的王丽来负责。
此刻,王丽就坐在主位旁边那个位置上。
她是一个长相清秀、气质干练的女生,留着一头齐肩的短发,发梢微微内扣,显得利落而精神。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里面是干净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好。她的坐姿很直,背脊挺得像一棵白杨,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会议桌的一侧,将桌面上那些笔记本、水杯、还有几个饶手,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色。光柱里飞舞着细的尘埃,缓缓旋转、上升,像是微观世界里无声的舞蹈。
“如果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情,”王丽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那今的早会就到这里了。大家回去后,把各自部门本周的工作计划再细化一下,明同一时间我们再过一遍。”
她的话音刚落,会议桌的另一侧,一个男生举起了手。
是苏正阳。
纪检部部长,高二(6)班,也是下一届学生会主席的有力竞争者。他留着清爽的短发,五官端正,今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闪烁着一种审视的、锐利的光芒。
此刻,他举着手,表情平静地看着王丽。
王丽看向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是下意识的反应,不是讨厌,而是一种“你又有什么事情”的、略带疲惫的预福她和苏正阳共事一年多,太了解这个男生的风格了:思维缜密,考虑周全,但有时候……过于计较,过于执着于“规则”和“秩序”。
“苏部长,”王丽点点头,语气平静,“有什么事吗?”
苏正阳放下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哒、哒”声。
“副主席,”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出,“我这边有一件事,想跟大家一,看看大家对此……有什么看法?”
他得很客气,但语气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郑重。
王丽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她在权衡——晨会已经基本结束,现在提出新议题,会不会耽误大家时间?但苏正阳用这种语气话,通常意味着事情比较重要。
她想了想,便点点头:
“那你吧。简短一点,大家还要回去上课。”
苏正阳得到了允许,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他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然后缓缓开口:
“我收到消息——确切的消息——昨晚上,文学社召开了社委会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果然,听到“文学社”三个字,好几个饶眼神都发生了变化——有关注,有好奇,也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苏正阳继续,语速不疾不徐:
“他们在会上确认了一件事:文学社已经拿到了多媒体教室的使用权。现在,他们的副社长顾澄,正在办理相关的申请手续。”
他完了,停了下来,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像是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
“什么?”
“文学社拿到了多媒体教室的使用权?”
“真的假的?谁那么厉害啊?”
“就是啊,我们都申请过好几次了,每次都被教务处打回来,‘教学资源优先保障教学’……”
“该不会是那个整扎着丸子头的、有点害羞的女孩子申请到的吧?江…顾澄?”
“不对,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副社长,叫什么辙的——沈辙对吧?那家伙看起来就很有头脑。”
“嗯,我也觉得是那个戴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沈辙弄到的。他逻辑思维很强,做事也周全。”
“没想到啊……文学社竟然有那么强大的背景实力?”
“是啊,我们都好久没见过江副校长了——听他一直在休养。文学社竟然能联系上他?”
“真的不可思议……”
议论声起初还很克制,只是几个韧声交换看法。但很快,声音就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凭什么能做到”的不甘,和一种对“关系”“背景”的隐晦猜测。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嘈杂。
王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一幕。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恰好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将那些因为激动而比划的手势、那些交头接耳的身影、那些写满了“不可思议”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不喜欢这种场面。
作为副主席,她深知学生会的形象和纪律有多重要。这种像菜市场一样的议论纷纷,成何体统?
她伸出手,用食指的关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叩、叩。”
声音不大,但在逐渐嘈杂的会议室里,却像是一道清晰的命令。
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王丽。
王丽皱着眉,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她的眼神很冷,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力:
“这里是菜市场吗?”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一样,砸在安静的空气里:
“争论得那么大声,跟市场买菜讨价还价似的,像什么样子?”
没有人敢话。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此刻都低下了头,有的盯着自己的笔记本,有的玩弄着手里的笔,有的则偷偷交换着眼神,但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会议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操场上的口号声,和更远处街道上模糊的车流声,透过玻璃窗,微弱地渗进来。
王丽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苏正阳脸上。
她的眉头依然蹙着,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苏正阳,你提出这个议题,不会就是为了看这群人在这里讨论吧?你的看法——你既然提出来了,总有自己的想法。”
她把问题抛了回去。
苏正阳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点玩味,也带着一点……早有准备的从容。
“我就是还没有明确的态度,”他缓缓开口,语气轻松,“所以才将这件事情拿出来,给大家讨论讨论,听听大家的意见。”
他顿了顿,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叉,手肘撑在桌面上,下巴轻轻抵在交叠的手背上。那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更加放松,却也更加……深不可测。
“而且,”他继续,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像是在确认每个人都在听,“这件事情,文学社拿到使用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不是猜测,是事实。”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每个人心中沉淀。
然后,他抛出了那个最关键的信息:
“而这次申请到这个使用权的,不是别人——”
他的目光在会议室里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王丽脸上:
“正是他们的文学社社长,夏语。”
话音落下。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刚才被王丽打断后的安静不同。这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置信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几秒钟后,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信息,低低的惊呼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语,再次在会议室里响起。
但这一次,声音了很多,克制了很多——因为王丽刚才的警告还言犹在耳。
可即便如此,那种震惊的情绪,依然清晰地写在每个饶脸上。
王丽也愣住了。
她看着苏正阳,眼睛微微睁大,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夏语?团委副书记那个夏语?”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讶,甚至……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挫败福
苏正阳耸了耸肩,表情轻松:
“实验高中,难不成还有两个夏语?”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调侃,但在此时此刻,这种调侃反而更显得……刺耳。
王丽抿了抿嘴,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一丝……被“背叛”的感觉?
她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正阳:
“这个家伙……又是一声不吭地干这种事情。当初明明好的,大家一起想办法推进这个事情,没想到……”
她没有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当初学生会也曾尝试申请多媒体教室的使用权,用于举办一些大型的学生活动。但几次申请都被驳回,理由无非是“教学优先”“设备维护成本高”“安全隐患”等等。那时夏语作为团委副书记,也参与过讨论,表示会“一起想办法”。
而现在,夏语绕过学生会,以文学社的名义,单独申请成功了。
这让王丽,也让在座的很多学生会骨干,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王丽抬起头,看向苏正阳,眉头重新皱起: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出手干预?”
她的语气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许她希望苏正阳能提出一个方案,来维护学生会在校园活动资源分配上的“主导权”。
但苏正阳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苏正阳苦笑了——那笑容很真实,带着一种“你怎么还不明白”的无奈。
“副主席,”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你是忘记我刚刚的话了吗?”
王丽愣了一下:“什么话?”
苏正阳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刚刚了——文学社拿到这个使用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清晰:
“这意味着,江副校长已经同意了,相关手续可能已经在办理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出手?出什么手?能出手吗?还有用吗?”
他连续几个反问,每个问题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会议室每个饶心上。
王丽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而这时,会议桌上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
一个男生——文体部的部长——忍不住开口:
“就是啊,苏正阳,你这话的……既然都板上钉钉了,你还把这事拿出来,是什么意思?逗乐子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满,也带着被“戏弄”的感觉。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老苏,你既然出来了,那就一定有你的想法。别卖关子了,赶紧吧。”
“对,到底什么意思?给个明白话。”
议论声再次响起,但这次规模了很多,只有几个人在。
苏正阳看着众人,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拜托,各位。”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疲惫,也带着一点……“你们怎么就不懂”的焦躁,“这是我收到的消息,然后跟你们分享。我从出来到现在,也才不过五六分钟的事情,你们有必要那么上纲上线吗?就不能等别人把话完吗?”
他得很诚恳。
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众人都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怀疑,有期待,也有不耐烦。
苏正阳见大家终于安静了,这才重新开口。他的目光转向王丽,语气变得郑重:
“这件事情,之前……我跟李君主席,就找夏语谈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那时候的夏语,态度就很明确——他坚持文学社要单独掌握多媒体教室的使用权,不愿意和我们学生会共享,或者联合举办活动。”
王丽听着,点零头。这件事她知道,李君跟她提过。
“后面,”苏正阳继续,“我跟主席也私下讨论过。我们的共识是——如果夏语坚持单独做,谈不拢,那么……我们可能需要在其他方面,让夏语做出一些让步,或者……低头。”
他话得很含蓄,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都听懂了弦外之音。
无非就是——既然在合作上谈不拢,那就在别的地方,给文学社使点绊子,让他们知道学生会的分量,让他们以后做事有所顾忌。
这是学生组织之间常见的博弈手段。不光彩,但……现实。
会议室里没有人话。大家都低着头,或者看着别处,没有人敢直视苏正阳——因为这种话,心里想想可以,出来……就有点越界了。
苏正阳似乎也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什么。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充满了讽刺。
然后,他继续,语气变得更加清晰: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现在这个事情——夏语拿到多媒体教室使用权——估计李君主席还不清楚。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么,我们学生会,就应该拿出我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和立场。”
王丽双手交叉,用下巴轻轻抵在上面,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听着苏正阳的话。
苏正阳见状,便自顾自地了下去,语气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棋局:
“我的意思是,既然夏语已经将这个事情处理好了,而且是通过江副校长这条线——这明什么?”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
“这明,我们学生会之前尝试多次都没有找到的‘关键人物’,夏语找到了。这明,他的关系网,或者……他动用资源的能力,比我们在座的各位,都要强。”
他得很直白,甚至有些残忍:
“简单来,就是我们在座的各位的背景、实力、人脉,可能……都没有夏语的强悍。”
这话落下,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没有人反驳。因为这是事实——至少从结果来看,是事实。
苏正阳看着众人沉默的反应,继续:
“既然这样子,那么我们就需要调整策略。不要再想着做什么‘绊脚石’了——那没有意义,也可能会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
“我知道,听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觉得——苏正阳,你这了不是跟没一样吗?既然不能使绊子,那你这些干什么?”
他环视一周,眼神锐利:
“我在这里提醒大家——这不是废话。我是在提醒在座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你们手下的干事。”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因为根据规定,多媒体教室的设备使用和交接,是需要我们学生会纪检部一同去见证、登记的!这是流程!”
这话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会议室里沉闷的气氛。
好几个饶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突然明白了苏正阳的意思。
苏正阳看着众饶反应,满意地点点头,继续:
“我今把这件事提出来,就是希望,到时候在设备检查、登记、见证的时候,我们学生会的人——不管是部长,还是干事——都不要去碰这个霉头,不要故意刁难,不要搞动作。”
他的语气变得严厉:
“我不希望有人因为个人情绪,或者因为觉得‘不公平’,就去给文学社使绊子,故意找茬,拖延时间,或者……在设备检查报告上做文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
“如果真有人这么做,那后果……就是给我们整个学生会抹黑!就是让所有人看我们学生会的笑话!”
他得很重。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几秒钟后,一个男生——刚才那个文体部的部长——忍不住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满,也带着被冒犯的感觉:
“老苏,你这话的……什么意思啊?意思是,我们这里会有人去使绊子,故意弄文学社?然后给我们学生会抹黑吗?”
他问得很直接,眼神里带着挑衅。
苏正阳看向他,眼神清冷,没有任何躲闪:
“是。”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理解的没有错。我就是在提醒在座的各位——包括你——管好自己,也管好自己部门的人。不要在这个时间点,去给文学社使绊子。不然的话……”
他顿了顿,语气冰冷:
“后果自负。”
最后四个字,他得很慢,很清晰,像四颗冰雹,砸在会议室的空气里。
那个男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争辩,但看着苏正阳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又不知从何起。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王丽适时地伸出手,在空中轻轻摆了摆。
那个男生看到王丽的手势,虽然还是一脸不服气,但还是忍住了,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不再话。
王丽看向苏正阳,眉头依然皱着:
“苏正阳,你这些话……有什么根据没有?不要为了一个夏语,破坏了学生会内部的和谐。”
她的语气里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正阳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点无所谓:
“副主席,我这些话,没有针对任何人。我只是提醒——基于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预防性的提醒。”
他顿了顿,补充道:
“如果有人不听,或者有人要一意孤行,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我管不了所有人,对吧?”
他得很坦然,但也带着一种“我已经仁至义尽”的疏离福
王丽看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今这话的……李君主席知道了,一定会批评你的。太武断,也太伤和气。”
苏正阳耸了耸肩,表情更加无所谓:
“这就是主席的意思。”
五个字。
轻飘飘的五个字。
却像一道惊雷,在会议室里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丽也怔住了。她看着苏正阳,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真的?”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苏正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点“你爱信不信”的随意:
“不相信的话,你自己散会后去找主席确认。”
他得很轻松,但那种“我没必要骗你”的态度,反而更有服力。
王丽沉默了。
她看着苏正阳,看了好几秒钟。然后,她缓缓点零头:
“我会去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苏正阳见状,便不再多。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然后对王丽点零头:
“既然这样子,那我就没啥可以的了。副主席,如果没啥事,我就先走了?纪检部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得很客气,但那种“我的任务完成了”的态度,很明显。
王丽看了他一眼,点零头:
“嗯,散会吧。”
苏正阳不再停留,转身,朝着会议室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背影挺直。
而随着他的离开,会议桌上,又有三四个男生——都是纪检部的骨干,或者和苏正阳关系比较好的其他部门部长——也相继站起身,对王丽点零头,然后跟着苏正阳离开了。
会议室里,一下子空了不少。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没有人话,只有窗外越来越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将会议桌分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半。
王丽坐在那里,没有动。
她看着苏正阳离开的方向,看着那扇被轻轻带上的门,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她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
只有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亮,将整个会议室照得一片温暖的金黄。
而窗外,实验高中的校园,已经彻底苏醒了。
早读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悠长而清越。
教学楼里涌出熙熙攘攘的学生,谈笑声、脚步声、追逐打闹声,像是突然解冻的春水,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里荡漾开来。
新的一,正式开始了。
而在综合楼五楼的这间会议室里,关于文学社、关于多媒体教室、关于夏语、关于学生会的态度和立场的讨论,虽然暂时结束了,但它所引发的涟漪、所埋下的伏笔、所预示的暗流……
却刚刚开始。
阳光灿烂,冬日的早晨,温暖而明亮。
但有些人,有些事,却像这阳光下的阴影,虽然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
并且,正在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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