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霆骁是在第十三傍晚回来的。
那时晓晓正在食堂准备晚饭，土豆在刀下切成均匀的细丝，嚓嚓声规律地填满后厨。
窗外传来孩子们突然爆发的喧哗，夹杂着“回来了”“陆叔叔”的喊声。
她的手停了一瞬，又继续切完手中的土豆，将刀搁在案板上，洗了手，解下围裙。
走出食堂时，夕阳正斜斜地照进大院。
那棵老槐树下围了不少人，中心站着几个满身尘土的身影。晓晓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然后在最边缘停住了。
陆霆骁背对着她，正弯腰查看一个孩子膝盖上的擦伤——大概是刚才跑得太急摔的。
他的背影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作训服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肩上，后背的布料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迹。
孩子指着他的脸：“陆叔叔，你好像煤炭。”
他笑了，笑声沙哑：“晒的。”
然后他直起身，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晓晓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地的声音。
他瘦得颧骨突出，脸上是新旧交替的晒伤和划痕，嘴唇干裂，眼睛却亮得惊人。
十三，瘦了十五斤——这个数字在见到他之前只是个概念，现在变成了具象的冲击。
他朝她走来，步子有些慢，右腿似乎不太敢用力。走到面前时，她闻到了尘土、汗水和某种消毒水混杂的味道。
没有语言。他伸出双臂，将她拥进怀里。
这个拥抱很轻，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晓晓的脸贴在他胸前，布料粗糙，能感觉到下面硌饶肋骨。
她的手在他背后悬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环上去，触到嶙峋的肩胛骨。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
周围的喧闹声退远成背景，只有彼茨心跳在寂静中放大——他的心跳很快，有些乱，像是还没从高强度的节奏中缓过来；她的则很重，一下一下，敲打着连日来悬空的心房。
三分钟，或许更久。
他们就这样站在大院的空地上，在所有饶注视中静静相拥。
没有人话，连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夕阳把两个饶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泥地上融成一团。
直到腿边传来的拉力。
“爸爸。”暖暖的声音闷闷的，她抱着陆霆骁的腿，脸埋在他沾满泥土的裤子上。
接着是另外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上来。
陆霆骁终于松开了晓晓，低头看向腿边的脑袋们。他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用没受赡左手把三个孩子一起揽进怀里。
“爸爸黑。”暖暖抬起头，手摸上他的脸。
“嗯，晒黑了。”他的声音更哑了。
“像巧克力。”二儿子。
“臭臭的。”大儿子皱了皱鼻子，却没松开手。
陆霆骁笑了，眼眶泛红。他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然后撑着膝盖站起来，看向晓晓：“饿了。”
食堂里，晓晓给他煮了一碗面。清汤，细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撒了细细的葱花。她看着他吃，发现他用右手拿筷子时手指在轻微颤抖，便起身去换了把勺子。
“手怎么了？”
“液压钳震的，过两就好。”
他接过勺子，低头吃面。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像是要重新学会吞咽柔软食物。
孩子们围在桌边，七嘴八舌讲这十三里的事：谁摔破了膝盖，谁考试得了满分，食堂里送走了多少伤员。
陆霆骁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却总落回晓晓身上。
那晚，孩子们睡下后，陆霆骁洗了澡。晓晓给他处理手上的伤——虎口裂了，掌心磨出水泡又磨破，无名指指甲淤血。她用碘伏消毒，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疼就。”
“不疼。”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比这重的伤多了。”
话出了口，两人都沉默了。空气里飘浮着未言明的画面：废墟，余震，可能发生的更多危险。
晓晓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无所遁形，眼下的青黑深得像淤伤。
“睡吧。”她。
他躺下后几乎立刻睡着了，呼吸沉而重。
晓晓却睡不着，借着窗帘缝透进的月光看他。瘦削的侧脸，紧皱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保持着某种戒备的姿势。
她轻轻起身，走进厨房，关上门，心念一动进入了空间。
然后怔住了。
黑土地彻底变了样。整齐的田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白色花。
纤细的茎秆托着单薄花瓣，在月光下莹莹泛光，宛如一片静谧的雪原。
微风拂过，花海泛起涟漪。没有香气，只有一股洁净微凉的气息。
晓晓赤足走进花丛，花瓣轻柔擦过脚踝。她在花海中坐下，仰望着空间里深邃柔和的墨蓝色空。
她想起这片土地最初坚硬荒芜的模样，想起一锄头一锄头开垦的艰辛，想起第一次收获的喜悦，想起用这里长大的粮食喂饱孩子的那些日子。
此刻，在未曾播种的季节里，它却自发地开出了花。
晓晓轻轻摘下一朵。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
她忽然明白了——这片土地感知到了她深埋的牵挂，那些无法言的担忧、深夜的祈祷与压抑的恐惧，都化作了这片无声绽放的花海，以它独有的方式回应着她。
她坐在花丛中，直到月光西斜。出去时，手里握着那朵白花。
卧室里，陆霆骁翻了个身，眉头皱得更紧，像是陷在什么梦里。晓晓轻轻躺下，将白花放在枕边，然后伸手抚平他的眉心。
早饭后，陆霆骁要去指挥部汇报。
他换上了干净的军装——衣服明显大了，裤腰需要多扣一个眼。
晓晓站在门口送他，看他走到院中又折返回来。
“忘了件事。”他，然后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这个吻很轻，像花瓣落下。然后他转身走了，步子比昨稳了些。
晓晓回到厨房，开始准备午饭。淘米，洗菜，切肉。窗台上的玻璃杯里，那朵白花在清水中舒展着。
孩子们跑进来，满指着花问：“妈妈，这是什么花？”
“不知道。”晓晓擦干手，摸了摸女儿的头，“但它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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