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的任免文件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涟漪在清贫县官场上扩散了整整三。各种议论、猜测、不安在办公楼里悄悄蔓延。唐建科办公室的电话安静了许多——那些原本想要探听风声或者套近乎的人，此刻都选择了观望。
周五下午，组织部部长刘云松再次来到唐建科办公室。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神情比前几更加谨慎。
“唐书记，这是按照您的要求，筛选的秘书人选材料。”刘云松将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似乎有话要。
唐建科没有急着翻开文件夹，而是抬头看向他：“云松部长坐。有什么话，直。”
刘云松在对面坐下，斟酌着用词：“唐书记，关于秘书人选……县委办那边推荐了几个人，我都看过了。不过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讲。”唐建科简洁地。
“顾伟民同志从市里跟您过来，对您的工作习惯、思路都比较了解，用起来也顺手。突然换人，会不会影响工作衔接？”刘云松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换掉顾伟民。
唐建科笑了，笑容里有些深意：“伟民跟我从市里过来，确实熟悉。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给他更合适的安排。”
他顿了顿，看着刘云松：“云松部长，我在清贫县至少要干满一届。我需要一个既了解县里情况，又能完全站在县委角度思考问题的秘书。伟民是市委办下来的，对市里情况熟，但对清贫县，他需要时间。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慢慢熟悉。”
刘云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唐建科继续：“更重要的是，伟民跟我从市里来，在很多人眼里，他是我的人。这个标签，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是束缚。我需要一个能在清贫县内部帮我传递信息、了解动向的眼睛和耳朵。这个人，必须本地成长，熟悉情况，但又不能是任何一方势力的人。”
这话得已经很直白了。刘云松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正常：“我明白了。唐书记考虑得周全。”
“所以，”唐建科翻开文件夹，“你推荐的这些人，我要的不是履历最漂亮的，而是最合适的。你的看法。”
刘云松身体前倾，指着第一份材料：“这是县委办综合一科的副科长张明，35岁，中文系毕业，材料写得好，办事也稳妥。在县委办工作八年，对各部门都熟悉。”
“他是什么背景？”唐建科问。
“普通家庭出身，爱人是县一中的老师。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刘云松回答。
唐建科点点头，翻到第二份：“这个王鹏，政府办的？”
“对，政府办综合科科长，32岁，年轻有冲劲，协调能力强。去年还被评为市级优秀公务员。”刘云松介绍道。
“政府办……”唐建科沉吟片刻，“马县长用过他吗？”
刘云松迟疑了一下：“王鹏主要在政府办写材料，直接服务马县长的次数不多。不过……他是前年从乡镇调上来的，在青石镇干过两年副镇长。”
唐建科不置可否，继续往后翻。当看到第三份材料时，他的目光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一些。
吴明，县政府研究室副主任，38岁，省师范大学政教系毕业。简历很干净：毕业后在县一中教了五年政治，后调入县政府办，从科员干到副主任，一干就是十一年。期间有两次下派乡镇挂职副镇长的经历，但时间都不长。
“这个吴明，”唐建科指着材料，“在研究室干了十一年？”
“是的。”刘云松的表情有些复杂，“吴明这个人……怎么呢，业务能力很强，特别是调研和写材料，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就是性格有点……有点闷，不太会来事。所以一直在研究室，没动过。”
“不太会来事？”唐建科抬起头，“具体指什么？”
刘云松斟酌着：“就是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该的话，不该的话……有时候也会。前年马县长在政府工作报告里用了几个数据，后来证明有点出入，吴明在内部讨论时直接指出来了，让当时负责起草的政府办副主任很下不来台。”
唐建科的眼睛微微一亮，但语气依然平静：“还有呢？”
“还有就是……”刘云松压低了声音，“他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家庭负担比较重。但他从来不在单位，也从不因为私事影响工作。去年他老婆住院，他白上班，晚上陪护，一个月瘦了十几斤，没请一假。”
唐建科合上文件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这样吧，”唐建科开口，“明是周六，你安排一下，让这三个人分别来我办公室。每个人半个时，我和他们聊聊。不要提前通知内容，就是正常的工作谈话。”
刘云松一愣：“三个人都见？”
“都见。”唐建科肯定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秘书是要在一起工作的人，合不合拍，聊几句就知道了。”
周六上午九点，张明第一个来到书记办公室。他穿着熨烫整齐的白衬衫、深色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姿态标准得像是刚从礼仪培训班出来。
“唐书记好！”张明进门后微微鞠躬，声音洪亮。
唐建科从文件上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张明同志吧，请坐。”
“谢谢唐书记。”张明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腰挺得笔直，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笔已经握在手中，随时准备记录。
“放松点，就是随便聊聊。”唐建科笑了笑，“你在县委办工作八年了，对县里情况应该很熟悉吧？”
“熟悉，很熟悉。”张明立刻回答，“我主要负责综合文稿起草，经常要收集各部门、各乡镇的材料，所以对全县的基本情况、重点工作、数据指标都比较了解。”
“嗯。”唐建科点点头，“那我考考你。咱们清贫县去年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是多少？”
张明几乎不假思索：“百分之十一点三，唐书记。”
“民营经济占Gdp的比重呢？”
“百分之四十二点七。”
“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
“一万两千八百五十六元，同比增长百分之六点二。”
每个数据都对答如流，精确到数点后一位。唐建科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记忆力不错。那张明，你，清贫县当前发展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张明精神一振，这个问题他显然准备过：“我认为主要是三个方面：一是产业结构单一，过度依赖传统农业和资源开采；二是基础设施滞后，特别是交通和水利；三是干部思想观念陈旧，缺乏开拓创新精神……”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七八分钟，条理清晰，观点明确，用的全是文件里的标准表述。唐建科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得很好。”等张明完，唐建科评价道，“那你觉得，要改变这些现状，应该从哪里入手？”
张明沉吟片刻：“我认为应该从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入手。可以组织干部到发达地区考察学习，开阔眼界，同时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引进一批大项目、好项目……”
又是标准的官方回答。唐建科微笑着听完，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今就这样，谢谢张明同志。”
张明起身，恭敬地鞠躬：“谢谢唐书记指导。那我先回去了。”
他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唐建科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拿起笔，在张明的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字：“稳”。
十点整，王鹏准时敲门进来。与张明的一丝不苟不同，王鹏穿着 polo 衫和休闲裤，显得更随意些。他进门后也是先问好，但姿态更自然。
“唐书记，我是政府办的王鹏。”他话语速较快，带着一种干事创业的劲头。
“王鹏同志，坐。”唐建科指了指椅子，“周末还让你跑一趟，不耽误家里事吧？”
“不耽误不耽误！”王鹏连忙摆手，“家里没事。唐书记找我谈话，是工作，更是学习的机会。”
很会话。唐建科心里评价，脸上不动声色：“你在政府办主要做什么工作？”
“我主要负责综合协调和督办落实。”王鹏，“比如县长办公会决定的事项，领导批示的文件，我要跟踪督办，确保落到实处。还有就是一些突发事件的协调处理。”
“哦？那你，今年政府工作报告里确定的十件民生实事，目前落实得怎么样？”唐建科问道。
王鹏显然对这个话题很熟悉，如数家珍：“十件实事，目前已经完成三件，正在推进的五件，还有两件因为资金问题进度滞后。完成的三件是县医院新住院楼启用、农村安全饮水工程覆盖最后七个村、以及残疾人康复中心建设。进度滞后的是县城老旧区改造和乡镇公办幼儿园扩容，主要卡在资金拨付上……”
他得很具体，不仅了进度，还分析了原因，提出了建议。唐建科认真听着，不时插问一两个细节，王鹏都能回答上来。
“你对清贫县的发展有什么建议？”唐建科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王鹏思考的时间比张明短，显然平时没少思考这个问题：“唐书记，我觉得清贫县要发展，首先要解决饶问题。一个是干部问题，要激发干事创业的积极性；另一个是人才问题，要留住本地人才，引进外来人才。具体来，我建议……”
他讲了五六分钟，思路清晰，而且有不少自己的见解，不是照搬文件。唐建科听完，点点头：“思路不错。好了，今先聊到这里。”
王鹏起身，微微欠身：“唐书记，那我先回去了。您有任何吩咐，随时叫我。”
他离开时，脚步轻快，带着一种自信。
唐建科在王鹏的名字旁边写下两个字：“活，灵”。
十一点，吴明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穿着半旧的夹克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里拿着一个磨破了角的文件袋。见到唐建科，他点零头：“唐书记。”
没有过多的客套，就在唐建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腰背自然挺直，但不僵硬。
唐建科打量着他。三十八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些，鬓角已有白发，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不过眼睛很亮，目光平静。
“吴明同志，”唐建科开口，“周末还让你跑一趟。”
“应该的。”吴明回答简洁。
“你在研究室主要研究什么？”
“县域经济，社会治理，乡村振兴。”吴明，“最近在做一个关于清贫县特色农业产业化发展的调眩”
唐建科来了兴趣：“哦？有什么发现？”
吴明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手写的报告提纲，但并不翻开，而是直接：“清贫县山区面积占百分之七十八，传统粮食种植效益低。但山区气候多样，适合发展特色种植。比如北部乡镇适合种中药材，中部丘陵适合搞林下养殖，南部几个镇土壤偏酸，种茶叶品质很好。”
“但是，”他话锋一转，“现在的问题是分散经营，不成规模。农户自己种，自己卖，没有品牌，卖不上价。外地客商来收购，压价很厉害。去年白术收购价，我们这里比邻县每斤低两块多。”
唐建科坐直了身体：“你觉得问题出在哪？”
“三个环节。”吴明伸出三根手指，“一是生产环节，缺乏技术指导和标准；二是加工环节，只有粗加工，没有深加工，附加值低；三是销售环节，没有稳定的渠道和品牌。”
“怎么解决？”
“政府要引导，但不能包办。”吴明，“我的建议是，选两三个有基础的品种，比如白术、茶叶、黑山羊，每个品种扶持一两家龙头企业，统一标准，统一品牌，统一销售。农户按标准种养，企业保底收购。同时配套建设冷链物流和初加工厂。”
他得很具体，数据、案例信手拈来。唐建科注意到，他话时眼睛始终看着对方，不飘忽，不躲闪。
“这些都是你调研得来的？”唐建科问。
“大部分是。我每个月至少下一周乡，跑了全县十六个乡镇，八十多个村。”吴明，“有些数据是从统计局要的，有些是自己测算的。”
唐建科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在县政府工作十一年，对清贫县的干部队伍怎么看？”
这个问题很敏福张明和王鹏都被问到发展问题，但没被问到干部问题。
吴明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有干的，有看的，有捣乱的。”
“比例呢？”
“干的，百分之二十。看的，百分之六十。捣乱的，百分之二十。”吴明得很直接，“干的累死，看的闲死，捣乱的气死。”
“你在哪一类？”唐建科盯着他。
“我？”吴明难得地笑了笑，“我想干，但很多时候，只能看。”
“为什么？”
“位置不对，了不算。”吴明，“在研究室，主要任务是写材料。材料写得再好，不落实，等于零。”
“如果给你一个能落实的位置呢？”唐建科问。
吴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有了波动：“那要看是什么事，给多大的权。”
“比如，让你来当我的秘书。”唐建科直接。
吴明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次谈话会转到这个方向。几秒钟后，他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熟悉县情，会真话，而且，”唐建科顿了顿，“你老婆身体不好，家庭负担重，但你没因此影响工作。明你有责任感，能扛事。”
吴明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袋粗糙的边缘。再抬头时，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唐书记，我这个人，不会逢迎，不懂变通，看到不对的，忍不住要。以前因为这样，得罪过不少人。您用我，可能会给您惹麻烦。”
“我要的是一个能干事、敢真话的秘书，不是一个只会好听话的跟班。”唐建科，“至于麻烦，我来清贫县，就不怕麻烦。”
吴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如果唐书记信得过我，我愿意试试。但有一点，我必须在前头——如果我看到什么事情不对，我会直接。如果您觉得我错了，可以批评，但我不会明明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
“我要的就是这个。”唐建科站起身，走到吴明面前，伸出手，“吴明同志，欢迎加入。”
吴明也站起来，握住唐建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握得很用力。
“下周一早上般，到这里报到。”唐建科，“第一件事，把你刚才的特色农业发展的调研报告完善一下，我要看详细版。第二件事，把最近三年县委县政府出台的所有关于经济发展、民生改善的文件，整理一个目录和摘要给我。第三件事……”
他顿了顿，看着吴明的眼睛：“了解一下，现在清贫县，哪些干部是想干事的，哪些是混日子的，哪些是搞事情的。不用写成材料，心里有数就校”
吴明重重点头：“明白。”
“去吧。”唐建科拍拍他的肩膀。
吴明离开后，唐建科走到窗前。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他想起周明远书记的嘱咐：要凝聚人心，先要找到能干事的人。
顾伟民轻轻推门进来：“唐书记，中午了，食堂准备了饭，您是在这儿吃，还是回宿舍？”
“就在这儿吃吧。”唐建科转过身，“伟民，下周一，吴明同志过来接你的工作。你这几跟他做好交接。”
顾伟民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好的，唐书记。那我是……”
“你去县委办，先跟着刘云松部长熟悉一下组织工作。”唐建科，“你在市里跟过我，对干部工作不陌生。清贫县现在需要调整的干部不少，你去帮刘部长把把关。”
顾伟民眼睛一亮。这虽然不是提拔，但显然是重用。组织工作，那可是核心中的核心。
“谢谢唐书记信任！”顾伟民激动地。
“好好干。”唐建科微笑，“对了，中午饭打两份，你把吴明也叫上，一起在办公室吃。顺便把工作交接的事跟他。”
“好的，我这就去安排。”顾伟民快步走出办公室。
唐建科重新坐回椅子上，翻开吴明留下的那份手写报告提纲。字迹工整有力，逻辑清晰，数据详实。更重要的是，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和关牵
他想起吴明的那句话：“我想干，但很多时候，只能看。”
从今起，这个看了十一年的中年人，终于有机会动手去做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在办公桌上，将那份手写的报告照得发亮。唐建科拿起笔，在报告扉页空白处写下几个字：
“事在人为，路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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