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个周四，清贫县委常委会会议室。
深秋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深红色的会议桌上投下几道笔直的光带。光带中，尘埃缓缓浮动，像是这场会议前压抑而微妙的气氛。
十一名常委已经到齐。唐建科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县长马文斌，右手边是副书记孙志伟。纪委书记郑国锋坐在唐建科正对面，组织部长刘云松在他旁边。新上任的秘书吴明坐在靠墙的列席席位上，面前摊开厚厚的笔记本，手里握着笔，神情专注。
会议已经进行了一个时，讨论了几项常规议题。现在，进入了今最重要的议程：研究全县社会治安突出问题及整治工作。
“同志们，”唐建科环视全场，声音沉稳，“刚才我们讨论了经济发展、民生项目，这些都是清贫县的重中之重。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安定有序的社会环境，一切发展都无从谈起。今这个议题，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他看向坐在列席席位上的赵东来：“东来局长，你把前期摸排的情况，向常委会做个汇报。”
赵东来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前方。他今穿着警服，肩章上的警徽在灯光下泛着冷峻的光。他打开手中的文件夹，却没有马上话，而是先向常委们敬了个礼。
这个细节让几位常委神情微动。在常委会上正式汇报前敬礼，这不符合常规，但传递出一种肃穆和决绝。
“各位领导，”赵东来的声音洪亮，带着公安干警特有的干脆利落，“根据县委要求和群众反映，县公安局近期对全县社会治安状况进行了重点摸排。情况不容乐观，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他翻开第一页：“第一，市场秩序领域。以县城西郊农贸市场为例，存在以王老五为首的地方恶势力团伙。该团伙自2018年以来，通过暴力威胁、恐吓滋事等手段，垄断市场内蔬菜、肉类批发，强买强卖，收取‘管理费’、‘摊位费’。据初步统计，仅去年一年，该团伙非法获利就超过八十万元。”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有常委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赵东来继续汇报：“我们梳理了相关报警记录。三年来，涉及该市场的报警共一百二十七起，其中明确提到王老五团伙的六十八起。但最终处理结果，大多以‘民事纠纷’调解了事，只有三起作了治安处罚，而且都是团伙外围成员。”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加重：“更严重的是，今年六月，外来商贩李老四因不愿缴纳高额‘管理费’，被王老五手下多人殴打致肋骨骨折，轻伤二级。案件发生后，受害人迫于威胁，不敢做伤情鉴定，最后不了了之。”
“嘭！”一声轻响，郑国锋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脸色铁青。
赵东来翻开第二页：“第二，资源开采领域。北部几个乡镇的河道采砂，被当地以刘金虎为首的团伙垄断。他们通过暴力驱赶合法采砂户、威胁运输车辆、控制销售渠道等方式，哄抬砂石价格。目前市场上砂石价格，比邻县高出百分之四十，严重影响了本地基础设施建设和群众建房需求。”
“第三，娱乐场所。县城内部分KtV、洗浴中心存在黄赌问题，群众反映强烈。而且，”赵东来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常委，“这些场所的经营者，与王老五、刘金虎等人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形成了一个松散但实际存在的利益网络。”
他合上文件夹，站得笔直：“以上三个问题，是当前群众反映最强烈、对营商环境破坏最直接、对党和政府形象损害最严重的社会治安顽疾。我的汇报完了。”
赵东来敬礼，回到座位。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声。
唐建科第一个开口：“情况大家都听到了。触目惊心啊！农贸市场，老百姓每买材地方，成了恶势力敛财的场所。河道采砂，国家资源，成了私人摇钱树。娱乐场所，藏污纳垢。这些问题存在不是一两了，为什么一直得不到解决？”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是不了解情况吗？赵东来同志刚才的那些报警记录，那些群众举报，难道都是今才发生的？是解决不了吗？还是不想解决、不敢解决？”
这话问得很重。有几位常委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唐书记得对，这些问题确实存在，而且很严重。”马文斌开口了，声音平和，带着县长特有的沉稳，“东来局长做了大量工作，情况摸得很透，辛苦了。”
他先肯定了赵东来，这是标准的官场话术。
“但是，”马文斌话锋一转，“处理这些问题，我们也要考虑多方面的因素。第一，要维护稳定。清贫县是贫困县，发展是第一要务。如果搞大规模的行动，会不会引发不稳定因素？影响投资环境？第二，要依法办事。刚才东来局长提到的那些情况，有多少是已经构成犯罪，有多少是治安问题，有多少是经济纠纷？这个要甄别清楚。第三，要保护民营经济。王老五这些人，不管手段如何，他们毕竟解决了一些就业，活跃了市场。如果简单打击，会不会挫伤民营经济的积极性？”
他的每一条，听起来都很有道理，都是从全县大局出发。
党群副书记孙志伟立刻附和：“马县长的考虑很周全。稳定压倒一切，发展是第一要务。我们整治社会治安，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发展。如果因为整治影响了发展，那就本末倒置了。我建议，还是要稳妥一点，可以采取教育为主、打击为辅的方式，对这些人进行规劝、警告，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宣传部长也话了：“我同意马县长和孙书记的意见。而且，我们还要考虑舆论影响。如果大张旗鼓地搞打击行动，媒体一报道，外界会怎么看我们清贫县？会不会给人留下‘治安混乱’、‘投资环境差’的印象？这对我们招商引资、争取项目，都是不利的。”
统战部长点头：“是啊，还是要讲究方式方法。可以暗地里做工作，明面上不要搞太大动静。”
五个人发言，四个明确倾向于“稳妥处理”。会议室里的风向，开始向马文斌倾斜。
郑国锋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刚要开口，唐建科用眼神制止了他。
“其他同志呢？都。”唐建科看向还没发言的几位常委。
政法委书记李爱国清了清嗓子：“社会治安问题，确实要重视。但马县长的也有道理，要把握好度。我建议，可以先从一两个典型案件入手，办成铁案，起到震慑作用。不要一开始就铺开，面太大了，容易失控。”
武装部长是军队代表，一般不插手地方具体事务，只是简单表示：“服从县委决定。”
组织部长刘云松推了推眼镜，得很谨慎：“干部队伍建设和社会治安是相辅相成的。如果社会治安不好，也反映出我们干部队伍在治理能力上存在不足。我同意要整治，但具体怎么整治，需要周密部署。”
十一名常委，除了唐建科和郑国锋，其他人要么明确反对大动干戈，要么态度暧昧。
唐建科心里冷笑。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马文斌在清贫县经营多年，常委会上至少有一半人看他脸色行事。孙志伟这个副书记，看似中立，其实早就倒向了马文斌。
“大家都得很好，”唐建科开口，声音平静，“文斌县长考虑稳定，志伟书记强调稳妥，爱国书记建议抓典型，云松部长提到干部队伍。这些意见，都有道理。”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但是，我想请大家思考几个问题。第一，什么是真正的稳定？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还是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安全感？西郊农贸市场那些商户，每提心吊胆做生意，这是稳定吗？第二，什么是真正的发展？是靠欺行霸盛垄断资源得来的虚假繁荣，还是公平法治、健康有序的市场环境？第三，什么是真正的保护民营经济？是保护那些靠暴力手段获取非法利益的所谓‘企业家’，还是保护千千万万守法经营、诚信纳税的企业和个体工商户？”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马文斌的脸色沉了下来。
唐建科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刚才东来局长汇报时，提到一个数据，我印象很深。三年，一百二十七起报警，只有三起作了治安处罚。为什么？是我们的公安干警不作为吗？我看未必。东来局长想作为，但可能有力使不出。为什么使不出？因为有人打招呼，有人情，有人施加压力！”
他看向赵东来：“东来局长，我问你，如果县委给你撑腰，让你放手去干，你能不能在一个月内，把西郊农贸市场这个毒瘤铲除？”
赵东来“唰”地站起来，声音洪亮：“能！只要县委有决心，公安局就有信心！我们已经掌握了王老五团伙大量违法犯罪证据，随时可以收网！”
“好！”唐建科一拍桌子，“要的就是这个决心！”
他转向全体常委，目光如炬：“同志们，我知道有些同志有顾虑，怕影响稳定，怕影响发展。但我请大家想想，如果我们连老百姓最关心的社会治安问题都不敢碰、不敢解决，老百姓还会相信我们吗？我们还谈什么执政基础？谈什么民心向背？”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马文斌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孙志伟低头看着笔记本，李爱国神色复杂。
“我提议，”唐建科一字一句地，“立即在全县范围内开展社会治安综合整治行动。第一阶段，以西郊农贸市场王老五团伙为突破口，代号‘清淤行动’！由赵东来同志全权负责，公安、市监、税务等部门配合，纪委同步介入，深挖可能存在的‘保护伞’、‘关系网’！行动要快、要准、要狠，打出声势，打出成效！”
他看向众人：“同意的，请举手。”
郑国锋第一个举手，手臂笔直。
刘云松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唐建科，又看了看马文斌，缓缓举起了手。
武装部长也举了手。
四票。
还需要两票才能过半数。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还没有表态的几位常委身上。李爱国额头冒汗，孙志伟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宣传部长和统战部长面面相觑。
马文斌放下茶杯，缓缓开口：“唐书记，这是重大决策，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或者，至少向市委做个汇报？”
“文斌同志，”唐建科直视着他，“整治社会治安，是县委的职责，是造福百姓的实事。如果我们连这件事都要犹豫不决、层层请示，那还要我们这届县委班子干什么？”
这话得极重。马文斌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话。
“我同意唐书记的提议。”一个声音响起。
是人大常委会主任老周。他明年就要退休了，平时常委会上很少发言，没想到关键时刻站了出来。
“我也同意。”政协主席老陈也举了手。
六票！过半数了！
唐建科心中一定，但脸上不动声色：“好，六票同意，决议通过。东来局长！”
赵东来再次站起：“到！”
“我给你三准备时间。下周一凌晨，开展‘清淤行动’！我要看到战果，更要看到清贫县老百姓的笑脸！能不能做到？”
“保证完成任务！”赵东来敬礼，眼中燃烧着火焰。
“散会！”
常委们陆续离开会议室。马文斌第一个走出去，脚步很重。孙志伟跟在他身后，低声着什么。郑国锋走到唐建科身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郑
等其他人都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唐建科、赵东来和吴明。
吴明合上笔记本，走到唐建科身边，低声：“唐书记，刚才的会议记录，我会整理好，下午送您审阅。”
唐建科点点头，看向赵东来：“东来，压力很大吧？”
赵东来抹了把额头的汗，笑了：“压力大，但痛快！唐书记，您今在会上那些话，得太提气了！”
“光提气没用，要见真章。”唐建科神色严肃，“王老五在清贫县盘踞多年，关系网肯定不简单。行动一定要周密，要保密。我估计，现在消息已经漏出去了。”
赵东来眼神一凛：“我明白。专案组成员我会亲自挑选，行动方案只有核心几个人知道。而且，我准备申请异地用警，从邻县调一部分力量过来。”
“这个想法好。”唐建科赞许道，“另外，纪委那边，国锋书记会同步跟进。王老五能在市场横行这么多年，背后肯定有人。这次，我们要连根拔起。”
“是！”
唐建科看向吴明：“明，你抓紧时间，把西郊农贸市场的基本情况、王老五团伙的关联人员、可能涉及的保护伞线索，整理一份详细材料给我。要快，要准。”
“我马上去办。”吴明，“另外，唐书记，我建议行动前后，要注意舆论引导。可以提前准备通稿，联系市电视台的刘记者，做好正面宣传。”
唐建科眼睛一亮。这个吴明，不光熟悉情况，还有政治敏感度。
“好，这个你负责协调。”唐建科，“东来，你去准备吧。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两人离开后，唐建科独自站在会议室窗前。窗外，县委大院的梧桐树叶在秋风中纷纷飘落。他知道，今的决议，等于正式向清贫县多年形成的某些势力宣战了。
接下来的，将是真刀真枪的较量。
但这一步，必须迈出去。不迈出去，清贫县就永远是一潭死水。
他想起周明远书记送他赴任时的话：“建科啊，改革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甚至是痛苦的代价。但为了老百姓，这个代价必须付。”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刘晓慧发来的信息：“听你们要搞大动作？”
唐建科微微一笑，回复了四个字：“依法办事。”
然后，他拨通了郑国锋的电话：“国锋书记，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们详细商量商量，这次怎么把‘淤泥’底下的东西，也挖出来晒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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