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家老宅的书房,与其是处理事务的地方,不如更像一个奢华而舒适的私人俱乐部。
名贵的紫檀木家具泛着幽光,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现代艺术画作,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雪茄和陈年普洱交融的醇厚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凌家作为商业巨擘的底蕴与品味。
只是,此刻这里却被一种沉重而粘稠的悲恸笼罩。
自从凌峰的“死讯”传来,这里便失去了往日的生机,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化不开的哀伤。
凌老爷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刺目地蔓延,他常常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儿子凌峰的照片,一坐就是半。
凌晨的三位伯父——执掌凌氏集团不同领域的大伯凌岩、二伯凌峥、三伯凌岳,也难掩憔悴,商场上的杀伐果断在面对至亲离去时,只剩下无力与深切的悲伤。
凌峰是他们看着长大、几乎是被他们宠着护着的弟,是凌家这一代唯一的“异类”,抛却了庞大家业,一头扎进最危险的鹰部,如今竟连尸骨都……
客厅里,气氛压抑。
沈柠穿着一身素雅的黑色衣裙,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显示着她同样备受煎熬,但她脊背依旧挺直,保持着一位母亲、一位妻子最后的体面与坚韧。
她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目光与坐在对面的凌晨交汇,无声地传递着某种默契。
她们是彼此此刻唯一的依靠,也是共享着那个惊秘密的同盟。
凌晨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知道即将出的话,会像一块巨石,再次砸向本就沉浸在深渊中的家人们。
她放下手中一口未动的茶杯,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逐一掠过祖父和三位伯父。
“爷爷,大伯,二伯,三伯,有件事,我和我妈必须告诉你们。”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我们认为,我爸,凌峰,他没有死。”
死寂。
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和猛然抬起的头。
“晨晨!”三伯凌岳最先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痛楚,“知道你难过,三伯也……可这种话不能乱啊!鹰部已经……”
“我们没有乱!”凌晨打断他,她站起身,走到客厅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位亲人悲痛而困惑的脸,“葬礼上那个人,不是爸爸!”
凌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声音苍老:“晨晨,证据……”
“证据就是爸爸左臂上的疤痕!”凌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情绪,“左边臂内侧,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个的、不规则的烫伤疤!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打翻热茶,爸爸用手臂帮我挡留下的!那个疤痕颜色比周围深,摸起来有点硬,我时候经常摸,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语速很快,仿佛怕慢一点,那铁一般的证据就会从脑海中溜走:“可是葬礼上,我趁人不注意,仔细看了……那个人手臂上,什么都没有!皮肤很光滑,根本没有十几年留下的旧疤痕!”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凌家男人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看着凌峰长大的,那个疤痕他们或许不曾特别留意,但经凌晨这么一提,模糊的印象似乎都被唤醒了一—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
沈柠适时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爸,大哥,二哥,三哥。我确认过晨晨的话。那个人,确实没有峰哥手臂上的疤痕。那是独一无二的印记,做不了假。”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的茫然和一丝不敢触碰的希望。
“可是……如果弟没死,那……那葬礼是怎么回事?鹰部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伯凌峥眉头紧锁,商业巨擘的头脑迅速转动,却理不清这其中的迷雾。
“我们不知道。”凌晨摇头,眼神灼热,“可能是极其机密的任务,需要他‘死亡’来伪装?也可能是他遇到了什么麻烦,身不由己?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那个躺在那里的人不是爸爸,爸爸一定还在某个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那个决定:“所以,我要进入鹰部。”
“什么?!”
“胡闹!”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更大的担忧覆盖。
二伯凌峥急道:“晨晨!鹰部那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们凌家就你这么一个女孩儿,从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你看看你自己,早产,身体底子弱,弹钢琴的手细得跟葱管似的,你去那里不是送死吗?找爸爸的事,交给伯父们,凌家有的是资源和手段去查!”
“你们查不到核心的!”凌晨的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锐利,“鹰部的机密,不是用钱和商业关系能触碰的!只有成为他们的一员,进入核心,我才能接触到真相!才能找到爸爸!”
看着亲人们写满“不允”的脸,凌晨知道,光靠言语无法服这些将她视若珍宝的家人。
她眼中涌上泪水,不是因为畏惧他们的反对,而是因为那份必须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没有立刻话,而是慢慢地,卷起了自己左臂运动服的袖子。动作间,牵扯到伤处,让她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冷气。
袖子卷起,露出一段白皙却布满青紫淤痕和臂,尤其是手腕上方,那一道被沉重护腕边缘硌出的深紫色压痕,以及周围明显是击打造成的红肿,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晨晨!”沈柠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猛地站起,快步走到女儿身边,颤抖着手轻轻托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
她早就猜到女儿会吃苦,但亲眼见到这触目惊心的伤痕,那股锥心的疼还是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抬起头,看向凌老爷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爸,您看……”
“这……这是怎么回事?!”三伯凌岳腾地站起来,脸上惯有的笑意被惊怒取代,“谁干的?!谁敢动我凌家的宝贝?!”
大伯凌岩和二伯凌峥也霍然变色,围拢过来,看着那手臂,脸色铁青。
他们习惯了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用资本和规则解决问题,何曾见过自家娇养的女孩身上出现这种近乎暴力的伤痕?
凌老爷子握着念珠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死死盯着那淤青,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凌晨任由母亲和伯父们查看她的伤口,疼痛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倔强地昂着头,声音清晰地穿透了书房里压抑的抽气声:
“这是陈忌叔叔,给我上的第一课。”
“我知道鹰部是什么地方。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在你们眼里,就是不自量力。”
“但是,”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亲人,最终定格在凌老爷子脸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已经拜陈忌为师了。他名下的人员里,已经写上了我凌晨的名字。”
“这条路,我选定了。我必须去鹰部,只有进入核心,我才有可能找到爸爸的下落!”
她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惊痛、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挣脱母亲的搀扶,向后一步,然后,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对着凌老爷子和三位伯父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
膝盖撞击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声响。
“晨晨!”
“孩子!”
“快起来!地上凉!”
惊呼声四起。伯父们慌忙上前想要扶起她,沈柠的眼泪终于滚落,想去拉女儿,却被凌晨轻轻推开。
凌晨仰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看着眼前这些视她如命的亲人,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道:
“爷爷,伯父们……求你们,成全我!”
“他是我爸爸!是那个会把我扛在肩头,告诉我塌下来有他顶着的爸爸!”
“如果连他的亲生女儿,都因为害怕危险而退缩,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凌家带来的一切,却不去寻找他可能存在的希望,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活得踏实!”
“找不到爸爸,我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求求你们了!”
她弯下腰,额头深深抵在柔软却冰冷的地毯上,单薄的身体因为激动和伤痛而微微颤抖。
那姿态,是凌家人从未见过的卑微与决绝。
看着跪在地上,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痕,哭得不能自已,却依旧固执地表达着近乎疯狂的决定的宝贝疙瘩,看着她眼底那份与凌峰当年离家时如出一辙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所有准备好的斥责、劝、利诱,都卡在了喉咙里。
凌老爷子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滑落,手中的沉香木念珠几乎要被捏碎。
他想起儿子凌峰当年,也是这般跪在他面前,斩钉截铁地要去鹰部,要去最危险的地方……
他当年没能拦住儿子,如今,又怎能拦得住这个继承了凌峰全部倔强的孙女?
他颤抖着抬起手,挥了挥,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起来……好孩子……快起来……爷爷……爷爷答应你……都答应你……”
三位在商界叱咤风云的伯父,此刻也红了眼眶,别过头,不忍再看。
他们可以用金钱铺路,可以用人脉织网,却无法束缚住一颗想要寻找父亲的、炽热而勇敢的心。
沈柠蹲下身,用力将女儿搂进怀里,母女俩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受赡手臂,在她耳边哽咽着低语:“傻孩子……去吧……但是答应妈妈,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
凌晨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用力地点头,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化为无声的依赖与承诺。
凌家众人纵然千般不舍,万般担忧,凌晨也坚持要去城东仓库里继续训练,没办法,他们只能将无数的叮咛、昂贵的伤药和补品塞满她的包,目送着她离开。
凌晨走出凌家大宅那沉重的大门,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的窒闷和眼眶的酸涩。
她刚要迈步,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戏谑的声音:
“啧,这是哪儿来的可怜儿?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她转过头,看见季逸卿还是那副没正形的样子,斜倚着他家大门,双手插在兜里,嘴里叼着根棒棒糖。
凌晨有些意外,鼻音浓重:“你怎么来了?”
季逸卿走到她面前,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难得地认真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凌晨,看到她眼底的青色和掩饰不住的疲惫,眉头皱了皱,但什么都没问。
“我都听了。”他开口,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你要进鹰部,去找凌叔叔。”
他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不自觉护着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
凌晨愣了一下,随即了然。
他了解她,就像她了解他。
“嗯。”她点零头,没有多。
季逸卿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时候一样,动作却轻柔了许多。
“傻丫头,”他笑着,眼睛亮晶晶的,“这么大的事,想自己扛?”
凌晨鼻尖一酸,别开脸:“很危险,你不……”
“屁话!”季逸卿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凌晨,你给我听好了。”
他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力道不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踏实福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只剩下前所未有的郑重:
“凌晨,你给我听好了,”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点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狠劲儿,“从到大,打架我替你挨,黑锅我替你背,你弹琴我伴奏,你怼人我捧哏,就连你偷偷暗恋……”
他及时刹住车,咳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反正!所有事儿,咱俩都没分开过!”
他咧开一个标志性的、带着点傻气却无比灿烂的笑容,眼神亮得灼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进凌晨心里:
“这次也一样。”
“找凌叔,闯鹰部,上刀山下火海——”
“是死是活,哥陪你一起!”
没有理性的分析,没有利弊的权衡,只有最简单、最直接、最蛮横的陪伴誓言。
就像时候他明明怕高,却还是会颤颤巍巍地爬上树帮她取风筝一样。
凌晨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义气,看着这个永远在她最需要时,会带着一副“塌下来哥顶着”的傻气表情出现的“哥哥”,心中翻涌的酸涩、恐惧和不确定,仿佛瞬间找到了锚点。
她没有再哭,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
晨光将两饶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前路是未知的荆棘与黑暗,但至少在此刻,这束毫无道理的、灿烂的光,执意要照进她孤勇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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