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离开后的临川,仿佛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与沉寂。
宋清安在车祸中受的伤尚未痊愈,额角的纱布还未拆除,手臂活动时仍会牵扯出隐痛,但更深的痛楚源自内心那片被泪水反复浸泡、已然荒芜的土地。
她强迫自己回到医院工作,用高强度的手术和值班来填充每一分每一秒,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悔恨与孤寂。
这傍晚,她结束了一个复杂的联合手术后,身心俱疲地回到望归公寓。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像极了那个决裂的夜晚,让她的心条件反射般地蜷缩起来。
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不是往日的寂静,而是林予松异常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身影。
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拼图或看书,而是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承担着什么无形的重压。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些许茫然和安静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深的不安,有如履薄冰的谨慎,有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挣扎,甚至……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宋清安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连日来的打击让她变得异常敏福
她放下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如常,却掩不住那份疲惫带来的沙哑:“松,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林予松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触碰。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宋清安的手僵在了半空,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姨。”林予松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客厅里伪装的安宁。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波澜,“我……要走了。”
“走?”宋清安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里?是学校组织的活动吗?还是……楚悦他们约你出去?” 她试图往好的方面想,尽管林予松的状态明显不对。
林予松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宋清安苍白憔悴的脸上,那额角的纱布和眼下的青黑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了出来,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我的……生物学父亲。他……找到我了。他想要我……跟他一起生活。”
“生物学父亲”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猝然在宋清安的脑海里炸开!
她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鞋柜才稳住身形。
那个男人?!只参与创造林予松的生命的,然后一走了之的男人?!他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出现?!
“不行!绝对不行!” 宋清安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带上了尖锐的颤音。
她猛地上前一步,抓住林予松瘦削的肩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松!你听姨!你不了解他!他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为什么偏偏现在出现?这太可疑了!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你不能跟他走!我不允许!”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保护者的焦虑和不容置疑。
林予松是她姐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是她灰暗人生中仅存的、需要她守护的光亮,是她对过去的一份责任和寄停
失去凌晨的痛苦尚未平息,她绝不能再失去松子!
然而,面对宋清安激动的反对,林予松的反应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是麻木。
他没有挣扎,只是任由她抓着,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紧紧交握、指节发白的手上。
他不能出那个男人阴冷的威胁——【“子,乖乖跟我走。否则,我不保证你那个医生姨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那个“意外”像毒蛇的信子,让他不寒而栗,也让他瞬间明白了许多。
那个雨夜“偶遇”,当那个陌生男人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熟稔拦住他时,林予松在最初的茫然和警惕中,一段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模糊而恐怖的画面,如同被闪电劈开迷雾,骤然清晰起来——
那是当年车祸发生前的一个普通午后,阳光很好,他缠着妈妈买新出的机器人玩具,在街角等待时,他无意中瞥见不远处巷口,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男人正在压低声音打电话。
男人侧过脸的瞬间,他看到了那张带着几分阴鸷的脸……就是眼前这个人!
而风中隐约飘来的几个字眼,当时他不懂,此刻却如同丧钟般在耳边回荡:“……准备好……等会儿……就把他们都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
紧接着没多久,就是那场改变了一切的车祸!妈妈和外婆当场死亡,姨重伤昏迷……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想要探寻真相的、近乎悲壮的冲动,在他心中疯狂交织。
他不能让姨知道这些!
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痛苦和自责,如果她知道当年的车祸可能并非意外,而是源于一场阴谋,甚至可能与她收养自己有关……
她该如何自处?
那个男人明显不怀好意,他不能让姨再卷入任何危险!
他必须离开,亲自去那个男人身边,弄清楚真相!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保护姨的方式。
这些翻江倒海的情绪在他胸中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但他死死地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他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不能让姨察觉。
他缓缓地、坚定地,将自己的肩膀从宋清安的手中挣脱出来。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让宋清安的心猛地一空。
“我……已经决定了。”林予松抬起头,目光终于迎上宋清安那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不解的眼睛。
他的眼神异常清澈,却也异常空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都冻结在了最深处,“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法律上……他有权……” 他艰难地寻找着理由,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划过喉咙。
“法律?权利?!”宋清安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那他早干什么去了?!松,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威胁你了?是不是?!你告诉我,别怕!姨在!我们可以报警!我们可以……”
“没有威胁。”林予松飞快地打断了她,语气生硬,带着一种与他平时性格不符的固执。
他不能让她再追问下去,他怕自己会崩溃,会忍不住出一牵
“是我自己……想跟他走。”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扇子,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也遮掩了其中翻涌的痛苦和决绝,“姨……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轻飘飘的,却像最终宣判的法槌,重重砸在宋清安的心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年,看着他脸上那近乎残忍的平静和疏离,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失去了力量。
她还能什么?以爱为名的捆绑吗?她已经用那种方式失去了凌晨,难道还要再逼走林予松吗?
无尽的无力感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失去了艾琳娜,失去了凌晨,现在,连她视若亲子的林予松,也要亲手斩断与她的联系,走向那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男人。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缓缓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睁开眼,眼神里已经是一片被绝望冲刷后的、死寂的荒芜。
她伸出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的珍宝,抚摸着林予松柔软的头发,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
“……好。”
一个字,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如果……那是你的选择。”她顿了顿,巨大的痛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照顾好……自己。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如果……如果……” 她想“如果他对你不好”,却哽咽着无法成言。
林予松用力地、重重地点零头,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酸意,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一丝呜咽泄露。
他不敢再看宋清安那心如死灰的表情,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般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所有的脆弱和无声的呐喊,都隔绝在了门后。
第二,色依旧阴沉。
林予松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跟在那个男人派来的保镖身后,走出了望归公寓。
他甚至没有回头。
宋清安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陌生的黑色轿车载着林予松绝尘而去,消失在湿漉漉的街角。
她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凝固的雕像。
空荡荡的公寓,死一般寂静。
这一次,她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灾星”的烙印,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在她心底深深扎根。
她缓缓滑坐在地,蜷缩在冰冷的窗边,将脸埋入膝盖,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和那无边无际、足以将人溺毙的孤独与冰冷,将她彻底吞噬。
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从这一刻,真正开始。
……
雨丝无声飘洒,湖面涟漪圈圈荡开。公园里很安静,只有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定的时间到了。
季逸卿没有出现。
楚悦脸上的期待慢慢凝固。
她踮起脚尖,向公园入口处张望,那里空无一人。
雨似乎更密了些,打湿了她的鞋尖,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可能……路上堵车了?”她低声安慰自己,拢了拢衣领,继续等待。
半个时过去了。
三个时过去了。
七个时过去了。
路灯在雨幕中亮起,昏黄的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公园里彻底空了,连最后几个遛狗的人都消失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固执地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下,像一座逐渐被雨水浸透的孤岛。
寒意越来越重,握着伞柄的手冻得有些僵硬,指节泛白。
她看着空荡荡的来路,心里的期待如同被雨水浇灭的炭火,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失落和越来越清晰的认知——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是忘了?
还是……根本就没把这次约定当回事?
想到后一种可能,楚悦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密密地疼。
她想起季逸卿阳光开朗的笑容,想起他傻里傻气却真诚无比的样子,想起他在医院里忙前忙后、浑身湿透却提着热饭的狼狈模样……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或许大大咧咧,但很有教养,很重承诺。
那……是出事了吗?家里的事情特别棘手?
担忧渐渐压过了失落。
她试图联系他,拿出自己那部老旧的手机,找到季逸卿的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她又尝试拨打凌晨的号码,同样是关机状态。
一种无力的焦灼感攫住了她。
他们就像断线的风筝,从这个城市彻底消失了音讯。
她失去了所有能联系到他们的方式。
雨,没有停歇,反而下得更急了,哗啦啦地敲打着伞面,像是为她此刻的心情伴奏。
冰冷的雨水偶尔斜飘进来,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控制不住溢出的泪水。
最终,楚悦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水汽的空气,努力压下鼻尖的酸涩。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空无一饶来路,眼神里的失落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关心,有担忧,也有一种莫名的、被遗留在这个雨夜里的孤单。
她转过身,撑着那把略显破旧的蓝伞,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着湿滑的石板路,走进了茫茫的雨幕深处。
单薄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最终被浓重的夜色和雨水完全吞没。
湖边的等待,无声开始,无声结束。
只有冰凉的雨,见证了少女一份未曾出口的牵挂,和一场无人知晓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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