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蒙蒙亮，青溪畈的晨雾还没散透，村里的炊烟便已袅袅升起，混着草木灰的暖香，飘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昨夜歇下时，二牛就把家里的草木灰、腐熟的秸秆都归拢到了院角，此刻他正蹲在灶边，帮着娘烧火，灶上的大铁锅炖着红薯粥，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是庄稼人晨起最踏实的烟火气。
“娘，粥熬好您先吃，俺把肥装上车，先去田里撒上。”二牛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抬头看了眼窗外，晨光已漫过院墙，照在院角堆着的肥料上，那是他和爹攒了一冬的草木灰，混着碾碎的豆饼，是护秧苗最好的底肥。
娘用锅铲搅了搅粥，回头嗔道：“急啥？先喝碗热粥垫垫，昨儿累了一，空着肚子下田，回头胃疼。”着便盛了碗稠乎乎的粥，搁在灶台上，又拿了两个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带着路上吃，晌午俺给你送菜过去。”
二牛拗不过，端起粥碗大口喝着，粥的甜香混着红薯的软糯，顺着喉咙滑进肚里，浑身都暖了。他三两口吃完，拎起靠墙的扁担，把两只装着肥料的土筐挂在两头，试了试重量，便往院外走。刚到门口，就见陈老爹背着个布包，手里拿着农技站给的册子，慢悠悠地往田畈走，见了二牛便喊：“子，走恁快作甚？等俺一起，今儿农技员要来，咱先把田埂再拾掇拾掇，好接人家的指导。”
二牛放下扁担，笑应道：“陈叔，俺想着早点把肥撒上，让苗早点缓过来。您别急，俺等您。”
话间，村里的汉子们也陆续出了门，肩上扛着肥筐，手里提着撒肥的木瓢，三三两两往田畈去。女人们则端着盆，在村口的水井边淘米洗菜，晌午要给下田的人送的饭菜，得早早备妥。张婶拎着一筐刚摘的青菜，见二牛和陈老爹站在路边，便扬声道：“二牛，你娘让俺给你带了腌菜，晌午就着窝头吃，别亏了肚子！”
二牛忙应了，心里暖烘烘的。青溪畈的人，不管谁家有难处，邻里们总会搭把手，就像这田里的秧苗，离了彼茨扶持，也长不旺实。
到了田畈，晨露还沾在秧苗的叶片上，昨夜排干水的秧田，泥面还泛着湿润的光，被扶直的稻苗立在泥里，虽还有些蔫，却已透出几分生机。二牛放下肥筐，拿起木瓢，先给自家的秧田撒肥。草木灰混着豆饼粉，黑黝黝的，撒在苗根旁的泥里，风一吹，淡淡的草木香便散了开来。他撒得极仔细，生怕多撒了烧了苗，也怕少撒了不够肥，一瓢一瓢，顺着垄沟走，脚步放得极慢。
陈老爹则在田埂上忙活，拿着锄头把昨日挖沟时踩塌的田埂培实，又用竹棍把歪歪斜斜的竹扦扶正——那些竹扦是用来固定稻苗的，得立得稳，才能给秧苗撑出一片能好好扎根的地方。“二牛，撒肥别太近苗根！”陈老爹直起腰，指着二牛的秧田，“离个两指宽，不然肥劲太足，苗根受不住。”
二牛忙停了手，往苗根外挪了挪位置，又撒了一瓢，抬头问：“陈叔，农技员今儿来，能教咱咋防虫害不？俺看有些苗叶上，好像有虫子咬的印子。”
“正是要问这个！”陈老爹放下锄头，走到二牛身边，蹲下身拨开一株稻苗的叶片，指着上面细的咬痕，“昨儿俺就瞧见了，这是稻飞虱的苗头，要是不趁早防，等虫多了，苗就该黄了。农技站的册子上也提了，得用草木灰水泼，或是撒点烟梗末，都是咱村里能凑出来的东西，比买农药划算，也不伤苗。”
两人正着，田畈那头传来了话声，是王满仓领着农技员过来了。农技员是个二十多岁的伙子，穿着蓝布褂子，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记录本，走到秧田边便蹲下身，仔细查看稻苗的长势。“王叔，这苗底子不错，就是积水泡了后，根系有点弱，除了施底肥，还得浇点稀粪水，补充点氮磷钾。”农技员一边，一边翻开记录本，给围过来的村民讲解，“稻飞虱的话，用烟叶泡的水，按一斤烟叶兑二十斤水的比例，泡上一夜，滤了渣子泼在苗上，隔三泼一次，连泼两次就差不多了。”
“烟叶水？咱村里多的是！”有村民接话，“俺家老爷子爱抽烟，攒的烟梗烟蒂都在，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农技员笑了：“烟梗烟蒂都能用，越陈的越好，里面的烟碱足，防虫效果更好。另外，这几日别让田里积水，保持泥面湿润就行，太湿了容易烂根，也容易招虫子。”
王满仓站在一旁，把农技员的话都记在心里，时不时插一句：“大伙都听仔细了！回去就按这个法子来，烟梗烟蒂各家都凑凑，集中泡了水，每家分点，都把自家的秧田泼一遍。”
村民们都应着，有人拿出随身带的纸笔，把农技员的配比和方法记下来，生怕漏了半点。二牛也听得认真，把烟叶水的配比在心里念了三遍，又问：“技术员，那要是再下暴雨，咱咋防积水？总不能每次都临时挖沟吧？”
“可以提前挖好备用沟！”农技员指着青溪畈的地势，“西高东低，咱在畈里每隔二十丈挖一条浅沟，连着主渠，平时用泥封着，下雨时把封泥扒开，水就能顺着沟流走，不用临时慌手慌脚的。”
众人听了，都觉得这法子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自家田在哪片，该挖多长的沟，有人愿意出力气，下午就跟着挖。王满仓见大伙积极性高，心里也高兴，拍了拍手道：“那就这么定了！上午大伙先撒肥、浇粪水，下午咱集中挖备用沟，每家出一个劳力，把畈里的排水系统拾掇得妥妥帖帖的！”
日头渐渐升高，晨雾散了，田畈里的人更忙了。有人回家取烟梗，有人挑着粪桶去挑稀粪水，有人继续撒肥扶苗，到处都是忙活的身影，却乱中有序。二牛撒完自家的肥，又去帮隔壁的李奶奶家撒——李奶奶的儿子在外打工，家里就老两口，干不动重活，村里的后生们都约好了，轮流帮着照料她家的秧田。
晌午时分，女人们挑着担子送来了午饭，担子一头是粥桶，一头是菜筐，有腌萝卜、炒青菜，还有几个煮鸡蛋。大伙围在田埂上，席地而坐，拿出自带的窝头，就着菜吃起来。二牛啃着窝头，就着张婶给的腌菜，抬头望了眼自家的秧田，阳光洒在苗叶上，叶片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是比早上精神了不少。
“二牛，吃完俺们去挖备用沟不？”同村的后生石头凑过来，嘴里嚼着窝头，“俺家的肥撒完了，粪水也浇了，下午正好有空。”
“去！”二牛点头，“多挖几条沟，下回再下暴雨，咱也不慌了。陈叔的烟叶水，俺吃完就回家泡，明儿一早就来泼。”
吃完饭，歇了半个时辰，王满仓便喊着大伙挖备用沟。汉子们拿着铁锹，按农技员指的位置，顺着地势挖沟，女人们也来帮忙，把挖出来的泥堆在田埂上，把田埂培得更高更实。二牛和石头一组，两人轮着挖，铁锹插进泥里，带出湿软的泥，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石头抹了把汗，喘着气：“这沟挖好了，以后春耕就少遭点罪，值！”
“可不是嘛！”二牛直起腰，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往年一下暴雨，俺爹就愁得睡不着，今年咱把沟挖好，他也能安心了。”
夕阳西下时，备用沟已挖了大半，田畈里纵横交错的浅沟，像给青溪畈铺了一张排水的网。农技员又过来检查了一遍，点头道：“挖得很标准，沟底略斜，水肯定能流得顺。再过几日，等苗根系扎稳了，就能浅浅地灌点水，不用再怕淹了。”
王满仓送走农技员，回头看着忙活了一的村民们，心里满是欣慰。大伙虽累得脸上都是汗，手上沾着泥，可看着自家的秧田渐渐恢复生机，看着新挖的沟渠横平竖直，眼里都透着亮堂。“大伙都歇了吧！今儿挖不完的，明儿接着来！”王满仓扬声道，“咱青溪畈的地，咱自己护着，只要苗能好好长，今年的收成就有盼头！”
村民们陆续收拾农具往回走，二牛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自家的秧田。晚风拂过，稻苗的叶片轻轻晃动，像是在跟他打招呼，撒下去的肥料已被泥吸收，苗根处的泥面，透着几分润生生的黑。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窝头，想着明儿要泡的烟叶水，脚步虽沉，却走得稳稳当当。
回到村里时，家家户户的灶房又飘起了炊烟，娘已把晚饭做好，有煮红薯，有炒青菜，还有一碗鸡蛋羹。二牛洗了手，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饭菜，想起田畈里那片渐渐有了生气的秧苗，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娘，明儿俺早起泡烟叶水，晌午就能去泼苗了。”二牛扒了口饭，对娘。
娘夹了一筷子青步他碗里：“慢着点干，别累着。俺明儿也去田里，帮你捋捋苗叶上的虫子。”
夜色渐浓，青溪畈的田畈恢复了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蛙鸣，和沟渠里缓缓流淌的水声。那些新挖的备用沟，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给秧田织了一层保护网。而田垄间的秧苗，吸足了肥料，沐着晚风，正悄悄扎根，悄悄生长，在春耕的风雨过后，迎着春日的光，一点点抽枝展叶，等着秋日里沉甸甸的稻穗。
青溪畈的日子，就像这田里的秧苗，虽有风雨，却总能在大伙的齐心扶持下，扎稳根，舒展开，朝着丰收的方向，一步步往前走。晨炊的暖，垄上的风，都化作了秧苗生长的养分，也化作了庄稼人心里最踏实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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