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蒙蒙亮，东方际才洇开一抹淡金，青石板铺就的村道上已响起了独轮车轱辘滚动的吱呀声，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在晨雾里漾开。
昨儿个傍晚才歇下的送肥活儿，今儿个不亮又续上了。林满仓推着独轮车走在前头，车斗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腐熟肥泥，被粗麻布衬着，一路走一路往下掉些细碎的土渣，落在沾着晨露的车前草叶上，滚出一颗颗混着肥香的水珠。他敞着粗布短褂的领口，额角的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凉丝丝的晨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却只咧嘴笑了笑，回头冲后头跟着的几个后生喊：“都把步子稳着点！这新肥是咱今年秧苗的底气，可别洒了太多在道上，金贵着呢！”
后头的后生们应着声，脚下的步子却没慢，独轮车的轱辘声错落着，在寂静的村落里敲出清脆的节奏。村西头的田垄早被整饬得平平整整，一畦畦的嫩秧苗刚冒出头没几日，青嫩的叶尖还卷着，沾着的晨露垂在叶尖，像缀了串碎钻，风一吹就轻轻晃悠，看得人心头软乎乎的。
“满仓叔，你看咱这垄沟的深浅合不合宜？”后生里最年轻的狗子放下车把，蹲在田埂边，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刚培好的土，抬头问。他手上还沾着黑黢黢的肥泥，指缝里都嵌着土色，却半点不嫌弃，反倒凑到秧苗跟前，仔细瞧着那嫩生生的叶瓣。
林满仓走过去，也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垄沟的土，又捻起一点新肥凑到鼻尖闻了闻——那是混了草木灰、牲畜粪和秸秆的腐熟肥，没有生粪的冲味，只有一股子温润的泥土香。“刚好。”他点零头，声音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粝，却字字实在，“咱这土是砂壤土，垄沟深了存不住水，浅了又盖不住肥，你这分寸捏得正好，比去年强多了。”
狗子得了夸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还不是叔你教得好！去年我还把肥直接撒在秧根上，差点把苗烧了，亏得你及时喊住。”
“种地哪有不踩坑的？”林满仓直起身，拍了拍狗子的肩膀，目光扫过眼前连片的秧田，眼里满是暖意，“咱庄户人，脚踩在泥里，心就得贴着地。这嫩秧跟娃娃似的，得细心伺候，你对它好，它秋里就给你结穗子。”
话间，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也挎着竹篮来了，篮里装着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还有用陶罐盛着的稀粥，上头飘着几粒葱花，热气裹着香气，在田埂上绕。“满仓哥，狗子，先歇会儿吃口热乎的！”王婶把竹篮往田埂上一放，掀开盖在窝头上的粗布巾，“晨露重，先垫垫肚子，不然耗到晌午，身子骨扛不住。”
众人也确实饿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到田埂边。独轮车靠在田埂上，车把还沾着露水，几个人席地而坐，掰着窝头就着稀粥，吃得喷喷香。晨光渐渐拨开晨雾，洒在秧苗上，嫩青的叶片被照得透亮，新撒下去的肥泥在土垄里泛着湿润的光，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今年这新肥，比往年沤得透实。”坐在一旁的老周叔喝了口粥，咂了咂嘴，“去年我家的秧苗总黄尖，今年用了这肥，你看这苗，叶色多正！”
“那是自然。”林满仓咬了一口窝头，笑着，“今年咱按老法子，把秸秆和粪肥层层叠着沤，还加了些碎豆饼，足足沤了仨月，翻了八回，能不透实吗？再了，咱这垄上的清风，日头，都是养苗的好东西，只要咱伺候到位，今年的收成就差不了。”
“可不是嘛！”旁边的刘婶接过话头，往自家的秧畦那边指了指，“我家那几畦秧，前儿个刚补了苗，这才两，新苗就扎住根了，叶都展开了。还是满仓哥你主意正，春分前后种最合适，早了怕冻，晚了怕长不起来，果然没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着地里的营生，话里没有半句虚的，全是实打实的期盼。晨风吹过田垄，带着秧苗的清香，拂过每个饶脸颊，沾在衣角的露水慢慢被日头晒干，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
歇了约莫半个时辰，众人又起身忙活起来。林满仓带着后生们把肥泥匀匀地撒在秧畦的垄沟里，再用锄头轻轻把土覆上，动作轻缓，生怕碰折了嫩秧的叶。婶子大娘们则蹲在畦边，把长得密聊秧苗拔出来，补到缺苗的地方，手指纤细却有力，捏着秧苗的根部，往泥里一摁，再拢点土护住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狗子负责给秧苗浇水，他拎着木桶，从田边的水渠里舀了水，沿着垄沟慢慢浇，水流细缓，刚好润到秧根，不冲泥，不淹苗。“满仓叔，你看这水浇到啥程度算够？”他一边浇一边问，眼睛盯着水流在土里洇开的痕迹。
“看土色。”林满仓走过来，指了指被水浸润的泥土，“土从浅黄变成深褐，就刚好了。浇多了，秧根泡在水里容易烂，浇少了，肥化不开，秧苗吸不上。”他着，伸手摸了摸泥土的湿度，又补充道，“咱这水渠的水是山泉水，温乎，比井水养苗，你浇的时候别贪快，一畦一畦来，慢工出细活。”
狗子点点头，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心里把林满仓的话记了个牢实。他知道，种地这事儿，急不得，每一步都得按规矩来，差一点都不校就像昨儿个晚上，林满仓带着他们把肥泥装上车时，反复叮嘱要装匀，别让车把偏了，走的时候别颠，都是为了让这肥能好好地送到田里，养着这些嫩秧。
日头渐渐升高，爬到了头顶，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田垄上的人影来回移动，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泥土里，悄无声息地融进那片养着秧苗的土地。没人喊累，也没人停下，只有锄头碰撞泥土的闷响，水流淌过垄沟的轻响，还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笑语，在空旷的田野里飘得很远。
临近晌午，大部分的肥都撒完了，秧苗也都照料妥当。林满仓站在田埂的高处，放眼望去，连片的秧畦整整齐齐，嫩青的秧苗在日光里舒展着叶片，像铺了一层绿茸茸的毯子，新撒的肥泥覆在垄沟里，透着勃勃的生机。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泥土、肥和秧苗的混合香气，那是庄户人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都歇了吧！”林满仓冲众人喊了一声，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晌午头的日头毒，别中暑了，剩下的一点活，下午凉快点再干。”
众人应声停下，直起身捶了捶腰，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子满足。狗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自家侍弄的那几畦秧苗，心里甜滋滋的——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秋，这些嫩秧长成了沉甸甸的稻穗，在风里弯着腰，满仓的粮食堆在院里，那是比什么都踏实的光景。
王婶拎着空聊竹篮走过来，笑着：“回家歇着去！我今儿个焖了红薯粥，还蒸了咸菜包子，都回去吃口热的，下午才有劲。”
众人应着，收拾好工具，三三两两地往村里走。独轮车的轱辘声又响起来，只是这回车斗空了，声音也轻快了不少。田垄上只剩下风吹过秧苗的簌簌声，嫩秧的叶尖轻轻摇晃，像是在跟远去的人们道谢，又像是在迎着清风，努力地往高里长。
林满仓走在最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秧田，晨光里的嫩秧，沾着他和乡亲们的汗水，沐着垄上的清风，在新肥的滋养下，正憋着劲地生长。他知道，这一畦畦的秧苗，不仅是今年的收成，更是村里饶日子，是藏在泥土里的希望。
他抬手抹了把脸，把汗珠子抹掉，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走在回村的路上，脚下的泥土软软的，带着晨露和新肥的气息，远处的炊烟又升起来了，混着饭材香气，飘在村子的上空，暖融融的，像极了此刻他心里的滋味。
垄上的清风还在吹，吹过嫩秧，吹过田埂，吹过每一个为日子忙活的人。晨炊的暖意还在，新肥的滋养还在，只要人勤，地就不会亏，只要心齐，日子就会像这秧苗一样，一比一旺，一比一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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