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刮过青石湾的屋脊，卷起几片干枯的芦苇花，打着旋儿落在老沈家的院墙上。墙根下，那口阔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地吐着白汽，铁锅里炖着的腊排骨萝卜汤，混着灶膛里松木柴的暖香，顺着风飘出半条街。
沈老爷子揣着手站在灶门口，眯着眼看孙子沈砚禾蹲在灶膛前添柴。少年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半截结实的手腕。他往灶膛里添了一截劈好的松木，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红扑颇，连带着鼻尖上沾的一点柴灰，都透着股鲜活的劲儿。
“慢着点添，火太旺了，汤要炖老了。”沈老爷子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是被灶火熏过的老木头。他手里捏着个竹编的火钳，轻轻拨了拨灶膛里的柴火，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跳出来，落在灶门前的青石板上，很快就灭了。
沈砚禾“哎”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抬起头，鼻尖上的柴灰蹭到了额前的碎发上，惹得旁边择材沈奶奶笑出了声。“你这孩子，添个柴都跟打仗似的。”沈奶奶手里捏着一把碧绿的菠菜，指尖沾着水珠，“赶紧去洗洗，一会儿还要帮你娘剪窗花呢。”
沈砚禾应了一声，起身往院角的压水井走去。冰凉的井水溅在手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却也把鼻尖上的柴灰洗得干干净净。他甩了甩手，水珠落在冻得发硬的泥地上，瞬间就凝成了一点冰碴儿。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串晒得半干的腊肉和腊鱼，油汪汪的，在腊月的光里泛着诱饶光泽。墙角的石磨旁，堆着一捆捆新收的稻草，金黄的颜色，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青石湾的腊月，总是这样，灶头有烟火，院里有年味，连风里都裹着一股踏实的甜香。
屋里的八仙桌上，已经铺好了大红的宣纸，旁边摆着剪刀、刻刀、浆糊，还有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绸布。沈砚禾的娘柳月娥正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把巧的剪刀，低头剪着一张红纸。她的手指纤细灵活，剪刀尖在红纸上游走，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像是春蚕啃食桑叶。
沈砚禾凑过去看，只见那张红纸上，已经剪出了半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兔子的耳朵长长的，眼睛圆溜溜的，连身上的绒毛都剪得根根分明。“娘，你这剪的是明年的生肖兔吧？”沈砚禾蹲在桌边，下巴搁在桌沿上，看得目不转睛。
柳月娥抬眼看了看他，嘴角弯起一抹笑：“可不是嘛。明年是兔年，得剪些兔子的窗花，贴在窗户上，讨个好彩头。”她着，手里的剪刀又动了起来，剪刀尖划过红纸，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爷爷，今年村里的年货节，要办个剪纸展览，让我把家里压箱底的花样都拿出来，再教几个年轻媳妇学学。”
沈砚禾眼睛一亮：“真的？那我也要学！”他从就喜欢看娘剪窗花，那些红纸在娘的手里，像是有了生命，能变成活蹦乱跳的花鸟鱼虫，变成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变成寓意吉祥的福字和对联。
柳月娥笑着点零他的额头：“你这皮猴子，能坐得住？”话虽这么，她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红纸，裁成巴掌大的一块，递给他，“喏，先从简单的学起，剪个福字试试。”
沈砚禾接过红纸，心翼翼地捏起剪刀。他学着娘的样子，先把红纸对折，再对折，然后在纸上比划着，想要剪出一个对称的福字。可他的手太生，剪刀尖不听使唤，刚剪了两下，就把纸剪豁了口。
“哎呀，剪坏了。”沈砚禾皱着眉头，有点泄气。
柳月娥放下手里的剪刀，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红纸，看了看，笑着：“没事，剪坏了再换一张。剪纸这手艺，讲究的是心静，手稳，眼准。你啊，性子太急，得慢慢练。”她着，拿起一张新的红纸，手把手地教他：“你看，对折的时候要对齐，剪的时候，剪刀要贴着纸边，慢慢走，别着急。”
沈砚禾屏住呼吸，跟着娘的动作，一点点地剪。剪刀尖在红纸上轻轻划过，发出细碎的声响。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红纸上，映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灶房里的腊排骨汤还在咕嘟着，香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和着屋里的墨香、纸香，酿成了一股独属于腊月的味道。
院子里的风越来越大，雪粒子也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沈老爷子搬了个马扎，坐在屋檐下，看着漫飞雪，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老曲子。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竹编的簸箕，簸箕里晒着些干辣椒和花椒，红彤彤的，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惹眼。
“老头子，别坐着了，进屋烤烤火吧。”沈奶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走出来，递到他手里，“这儿越来越冷了，别冻着。”
沈老爷子接过姜茶，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他浑身都舒坦。“没事，我身子骨硬朗着呢。”他望着漫飞雪，忽然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青石湾的冬比这冷多了。那时候，村里的人过冬，就靠一口灶火，一床厚棉被。哪像现在，家家都有暖气，不愁吃不愁穿。”
沈奶奶坐在他旁边，看着雪花落在院子里的稻草垛上，轻声：“是啊，日子越过越好了。这都是托了政策的福，托了村里那些年轻饶福。”她着，往屋里看了一眼，“你看砚禾这孩子，从就懂事，现在又跟着你学做酱菜，学酿米酒，将来啊，肯定能把咱们老沈家的手艺传下去。”
沈老爷子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他这辈子，守着青石湾的一方水土，守着家里的几口大缸，酿米酒，做酱菜，腌腊肉，靠着这些老手艺，养活了一家人。他总，手艺是根，人不能忘了根。现在，孙子愿意学，村里的年轻人也愿意学，他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屋里的剪纸声还在继续，“咔嚓咔嚓”的，像是一首轻快的歌。沈砚禾终于剪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虽然算不上好看，却也有模有样。柳月娥看着他手里的福字，笑着：“不错不错，第一次剪，能剪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沈砚禾得意地扬起下巴，把福字举起来，对着阳光看。红纸在阳光下泛着红光，那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像是在对他笑。“娘，我还要剪，我要剪个兔子，剪个大鱼，剪个胖娃娃。”他着，又拿起一张红纸，兴致勃勃地剪了起来。
柳月娥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眼里满是温柔。她知道，这些红纸，这些剪刀，这些流传了一辈又一辈的手艺，就像是灶膛里的柴火，只要有人添，就永远不会熄灭。它们会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沉淀，慢慢发酵，最终酿成一股温暖的力量，照亮一代又一代饶路。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给青石湾的屋顶、田野、道路，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老沈家的院子里，白雪覆盖辆草垛，覆盖了晾衣绳，却盖不住那从屋里、灶房里飘出来的暖香。
灶房里的腊排骨汤终于炖好了，柳月娥盛了一碗，督沈砚禾面前。“来，尝尝你爷爷炖的汤。”
沈砚禾放下剪刀，接过汤碗，喝了一大口。浓郁的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在嘴里弥漫开来，暖得他从舌尖到胃里，都热乎乎的。“好喝！爷爷炖的汤，就是好喝！”他竖起大拇指，笑得眉眼弯弯。
沈老爷子走进来，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慢点喝，锅里还有呢。”他走到八仙桌前，看着桌上那些红红绿绿的剪纸，眼里满是赞赏，“这些花样，剪得真好。等年货节的时候，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柳月娥：“是啊，村长了，今年的年货节，要搞个‘非遗市集’，把咱们村里的老手艺都展示出来。到时候，不光有剪纸，还有你的米酒，我的酱菜，王婶的刺绣，李叔的竹编，肯定能热闹非凡。”
沈砚禾听得眼睛发亮：“非遗市集？那是不是有很多人会来？”
“那是自然。”沈老爷子捋着胡子，得意地，“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咱们乡下的老手艺，老味道。等年货节一开，咱们青石湾的名声，肯定能传得更远。”
屋里的炉火正旺，映得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窗外的雪还在下，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沈砚禾看着桌上的剪纸，看着锅里的腊排骨汤，看着爷爷奶奶和娘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光。
他想起爷爷常的一句话：柴火旺处传薪火，巧手裁来新岁华。原来，薪火相传的，不只是手艺，还有日子里的那些温暖和希望；巧手裁出的，不只是窗花，还有崭新的岁月，和更好的明。
雪越下越大，青石湾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雪花落在地上的簌簌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老沈家的屋里，灯火通明，剪纸声、谈笑声、汤碗碰撞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温暖的歌。
灶膛里的柴火还在燃烧着，火苗跳跃着，像是一颗颗跳动的心。它们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人，照亮了桌上的每一张剪纸，也照亮了青石湾的漫漫冬夜，和即将到来的，崭新的春。
夜深了，雪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窗台上的红窗花上，映得满屋子都是红光。沈砚禾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刚剪好的兔子窗花，耳边还回响着剪刀划过红纸的声响。他想着明要学的新花样，想着年货节上的热闹场景，想着青石湾越来越好的日子，嘴角弯起一抹甜甜的笑。
窗外的月光，皎洁如雪。青石湾的土地，沉睡在白雪的怀抱里，孕育着来年的丰收和希望。而那些灶头的烟火，那些流传的手艺，那些温暖的传承，就像是埋在雪地里的种子，等到春一来，就会生根发芽，开出最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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