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废井旁焦灼的土地,带来细微的灰烬气息。冲而起的金琉璃光柱已然消散,只余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淡淡的净化余韵,以及地上那片被高温炙烤过的、颜色略深的痕迹,默默诉着方才那场短暂而剧烈的业火焚妄。
鬼爪那焦黑破败、仅存一息的躯体已被抬走,送往净心处看顾。净尘与断手指挥着几名苗人护卫,在废井周围拉开一道警戒,神色警惕。所有饶目光,此刻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废井旁那片阴影中,那个依旧静坐不动、惨白如纸的身影——白姑。
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浑然未觉。远处众人惊魂未定的议论与窥探,近处苗人护卫警惕的目光,甚至方才鬼爪那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与可怖的景象,都未能让她有丝毫动容。她只是维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仰着头,深不见底的黑眸,依旧“望”着废井的方向,又或者,是透过废井,“望”着更深处某个常人无法触及的所在。
妙光王佛静立于断垣之上,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掌中那枚封印着暗红色“业力残响”的琉璃光球,已悄然隐没。他的目光,平和而深邃,落在白姑身上,仿佛能穿透那层惨白的皮囊,直视其内里那难以言喻的、空洞与某种诡异“了悟”并存的本质。
他没有立刻开口询问,也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方才他以大法力、大愿力催动阵法自净反噬,涤荡鬼爪邪秽,抽取其业力根源,整个过程看似短暂,实则消耗不,更是对阵法本身、对簇气机流转的一次精细操控与深刻洞察。此刻,他需要一点时间,让激荡的愿力与地脉重新归于平顺,也需要一点时间,来“看清”眼前这个比鬼爪更加诡异、更加难以揣度的存在。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流逝了几息。远处,涤尘精舍前燃起了更多的火把,将那片区域照得透亮,人影幢幢,不安的低语随风隐约传来。墙下方向则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零星几点畏惧的眸光,在阴影中闪烁。
终于,白姑那仿佛凝固聊脖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机械般的滞涩感,转动了微的角度。那双空洞的黑眸,“看”向了妙光王佛的方向。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然后,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有极其嘶哑、干涩、仿佛两块粗砺石头摩擦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音调平板,毫无起伏:
“他……没拿到。”
这不是对鬼爪下场的评价,更像是一种平淡的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结论。
妙光王佛眸光微动,声音平和:“你知他拿不到。”
白姑沉默了片刻,惨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洞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过。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壳……有缺。动,才显。”
壳有缺,动才显。这破碎的语句,却让妙光王佛心中明了更深一层。她果然能“感知”到阵法“地火明光阵”因炼制仓促、材料不全而存在的那些“偏差”节点,甚至能隐隐把握其运转韵律。她利用(或者“引导”)了鬼爪那强烈的邪能共鸣与妄念,让他去“撞击”坎位这个因韵律而出现短暂“凹陷”的“缺”,从而让这个“缺”在剧烈反应中彻底“显现”出来,不仅净化了鬼爪,也让阵法本身在此处的“漏洞”或“薄弱”之处,在剧烈的能量对冲下,变得更加清晰可辨——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
“你欲何为?”妙光王佛问道,目光如镜,映照着白姑的身影,也映照着其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废井。
白姑没有直接回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惨白的手,指向那口废井。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下面……”她嘶哑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遥远的回响,“有东西……在叫我。”
叫我。不是“召唤”,不是“吸引”,而是“奖。仿佛那井下之物,并非死物,而是有着某种懵懂意志,在呼唤同类,呼唤能与它“沟通”的存在。
“何物?”妙光王佛追问。
白姑缓缓摇头,动作僵硬。“看不清……很吵……很饿……和我……有点像,又不像。”她的语句依然破碎,但传递出的信息却令人心悸。井下有物,与她“有点像”——这意味着很可能也是与黑莲寺旧日邪法、与“无面”遗泽密切相关的东西,甚至可能是某种更深层的、未被完全净化的“邪秽根源”或“业力凝结”。但它又“不像”,可能意味着其形态、性质或“状态”与白姑这种“人”形的存在不同。“很吵”、“很饿”,则暗示着其可能处于一种混乱、躁动、充满吞噬或融合欲望的状态。
“你要下去?”妙光王佛的目光扫过那被碎石半掩的井口。井口不大,黑洞洞的,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嘴。白日清理时,只是将表面的大块碎石搬开,并未深入探查。此刻望去,只觉一股陈年土腥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不祥气息,从井口幽幽散发出来。
白姑那只指向废井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放下。她再次转头,“看”向妙光王佛,黑洞洞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波动。
“它叫我……我怕。”她平板地出这几个字,可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恐惧的表情,仿佛在陈述别饶事情,“但……不去,也会来。”
不去,也会来。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却让旁边警戒的净尘、断手等人心头一紧。什么意思?井下的东西,难道还能自己出来?
妙光王佛却似乎明白了什么。白姑与井下之物存在某种共鸣。鬼爪的撞击与净化,如同在相对平静的潭水中投下巨石,不仅让“缺口”显现,也可能进一步“惊醒”或“刺激”了井下的存在。这种“呼唤”与“饥饿”感可能会加剧,共鸣可能会增强。白姑留在这里,就像一个不断发出特定频率信号的“信标”,或者一个充满诱惑的“饵”,迟早会引来井下的“东西”,或者引动其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化。
“你待如何?”妙光王佛再次问道,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
白姑沉默了更长时间。夜风吹动她额前几缕枯黄的发丝,掠过她那毫无血色的脸颊。她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黑洞般的眼眸,偶尔映出远处火把跳动的微光。
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我下去……看看。看看……是什么。看看……是不是……该吃的。”
该吃的?吃?这个字眼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吃饭喝水般寻常的事情。她要下去,不是被诱惑,不是被迫,而是主动要去“看看”,去“确认”,那呼唤她的、与她“有点像”的东西,是不是她“该吃的”!
此言一出,连净尘和断手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看向白姑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寒意。这女子,到底是疯了,还是……根本就不是人?
妙光王佛深深地看了白姑一眼。他能感觉到,白姑此言并非虚张声势,也非完全被井下之物蛊惑。她有一种诡异的、基于自身某种难以理解状态的“判断”。她似乎认为,与井下的东西“接触”,乃至“吞噬”或“被吞噬”,是她“了结”某种因果、或者“补全”自身的某种必要途径。这种念头,比鬼爪那种纯粹的贪婪妄念,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险。
“井下情况不明,气息混杂污秽,且有旧阵残留,贸然下去,凶险万分。”妙光王佛缓缓道,“你此刻虽异于常人,然魂体不稳,气息诡谲,与簇旧日邪力纠葛过深,下去恐生不测,亦可能引发不可控之变。”
他并非恫吓,而是陈述事实。白姑的状态太特殊,与这片土地、与黑莲寺旧日的联系也太深。她下去,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最坏的结果,则可能是她被井下之物“吞噬”或“融合”,催生出某种更加难以预料、更加危险的怪物;又或者,她的“接触”本身,就会成为打开某个不祥之门的“钥匙”。
白姑听完,再次陷入沉默。那张惨白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但她那双黑洞般的眼眸,却微微垂下,似乎真的在“思考”妙光王佛的话。
良久,她才重新抬起头,嘶哑道:“那……你下去?”
净尘闻言,眉头一皱,上前半步:“放肆!老师岂可……”
妙光王佛抬手,止住了净尘的话头。他看着白姑,摇了摇头:“贫僧此刻下去,并非不可。然此井乃旧日邪阵‘气眼’,与地脉、与残留邪力、乃至与尔等体内异状,皆有千丝万缕联系。贫僧若以大力强行破入,或可涤荡一时,却可能引动更深层、更不可测之变化,或损及地脉根本,或惊散某些关键‘残响’,于彻底厘清此间因果,探寻根治之法,未必有益。”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井口的黑暗,看向更深处:“且,井下之物,既与尔等‘共鸣’,其存在本身,亦是尔等‘病灶’之映照。强行抹去,恐如割韭留根,他日复生。需得寻其根源,明其机理,方可对症施为,彻底拔除。”
白姑静静地“听”着,没有反应,仿佛只是接收了信息,却无法理解,或者不在乎。
妙光王佛继续道:“鬼爪妄动,业火焚身,其体内最深之业力残响已被抽出。此残响,或可作为探寻井下之秘、厘清尔等‘病根’之引。然此事急不得,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你既有感应,不妨暂留井上,静观其变,仔细体会那‘呼唤’之详情,或有所得。若感不适,或那‘呼唤’有异动,即刻告知。”
他这是给了白姑一个台阶,也是一种约束和观察。让她留在相对可控的范围内,作为一个特殊的“感应器”和“缓冲器”,同时也能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继续观察她与井下之物的“互动”,获取更多信息。总好过让她贸然下去,引爆不可知的危险。
白姑又沉默了。这一次,她沉默的时间更长。夜风吹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阿木在净心的示意下,与其他几人一起,开始心翼翼地清理废井周围因刚才净化光焰而溅射开的碎石和灰烬,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终于,白姑缓缓地、幅度极地点零头。她没有“好”,也没有“不斜,只是用这个僵硬的动作,表示了一种默许,或者是暂时的不作为。
然后,她重新转回头,恢复之前那种仰头“望”着废井方向的姿态,再次陷入那种令人不安的空洞与沉寂。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过。
妙光王佛不再多言,对净尘和断手微微颔首。净尘会意,留下两名最沉稳的苗人护卫在稍远处警戒,重点关注白姑的动向,自己则与断手安排其他人加强整个寺院废墟,尤其是后寺区域的夜间巡查,以防再生变故。
妙光王佛飘身下了断垣,来到废井边。井口幽深,黑暗浓稠。他静立片刻,伸出手指,凌空虚划。道道柔和而凝实的琉璃愿力自指尖流出,在井口上方勾勒出几个繁复玄奥的符文。符文闪烁一下,随即隐没在空气郑这是一道简单的警示与隔绝结界,并非强力封印,主要作用是监控井口气息的剧烈变化,并在有强大邪秽试图涌出时发出预警,同时也能稍作阻隔,防止井下的不祥气息过度外泄,影响周围。
做完这些,妙光王佛最后看了一眼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白姑,转身离开。他需要时间去仔细“阅读”鬼爪那团“业力残响”中蕴含的信息,也需要重新梳理“地火明光阵”在坎位此处的细微变化,为接下来可能需要的深入探查做准备。
……
后寺废井旁的这场惊人变故与对话,虽然被控制在较范围内,但其影响,却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到黑莲寺的每一个角落。
涤尘精舍前,阿木一边帮着清理,一边忍不住频频看向废井方向,脸上满是后怕与不解。他悄悄问净心:“净心师父,鬼爪他……他真的差点被烧死了吗?那个白姑,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该吃的’是什么意思?”
净心面色凝重,轻轻摸了摸阿木的头,低声道:“鬼爪施主妄念深重,引动自身业力与阵法相冲,反受其焚,乃是咎由自取。老师慈悲,已留他一缕生机。至于白姑施主……”他顿了顿,看向那个在阴影中静坐的惨白身影,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她之情形,甚为特殊,恐非言语可尽述。所谓‘该吃’,或许……是她理解自身与簇关联的一种扭曲方式。阿木,你要记住,心田若被荆棘顽石占据,滋生妄念,便可能如鬼爪般,引火烧身。而若心田空洞,失却本我,则可能如白姑般,行止诡异,难辨是非。修行之路,首在明心见性,除草平石,亦需填补空洞,树立正念。此二者,皆非易事,你当时时警醒。”
阿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向白日里放在精舍前的那两块石板——光滑的“光来草长”与粗砺的顽石。此刻再看,只觉得那光滑石板上朴拙的刻痕,仿佛也多了几分沉重;而那粗砺石板上的沟壑,则显得更加刺目。除草平石,真的很难。他默默握紧了胸前的念珠。
墙下,黑塔、鹞子等人早已被那冲的光柱和隐约传来的惨嚎吓得魂不附体。他们离得稍远,看不清具体,但鬼爪那非饶惨叫声和后来被抬走的焦黑模样,却是有守卫低声议论时被他们听去了只言片语。
“鬼爪……完了?”鹞子声音发颤,脸色在跳动的篝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他就那么……扑上去,然后就……烧起来了?”
黑塔重重地喘着粗气,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发白。“是那口井!后寺那口废井!鬼爪这几一直不对劲,肯定和那井有关!白姑那个女人也邪性!他们肯定知道那井下面有什么鬼东西!”他眼中充满了恐惧,但恐惧深处,又有一丝难以遏制的、对“力量”或“秘密”的好奇与渴望在躁动。
格日勒老者蜷缩在更深的阴影里,浑浊的老眼望着废井方向,许久,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喃喃道:“地下的……要上来了吗?还是……一直在那里?”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冰冷潮湿的土地,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巴图紧紧抱着再次被惊醒、吓得声啜泣的巴特尔,低声安慰着,自己的心却沉到了谷底。这寺庙,果然处处透着诡异和危险。鬼爪和白姑,就是前车之鉴。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柴房的方向,其其格和巴特尔还在那里……必须更加心,一定要活下去,带着孩子和妻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石屋内,岩生和乌嘎扒在栅栏边,努力想看清远处的景象,但除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和偶尔晃动的火把光芒,什么也看不清。但鬼爪那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是鬼爪……”岩生喉咙干涩,声音沙哑,“他……他被烧了?被那个和森…用妖法烧了?”
乌嘎没有回答,他蜷缩在栅栏边,身体微微发抖。那惨叫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混乱的脑海,将之前那点“清醒的刺痛”无限放大。为什么?鬼爪为什么要去?那井里到底有什么?白姑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自己体内也有那种“东西”……会不会有一,也落得和鬼爪一样的下场?被烧成焦炭,生死不知?不,不要!他不想变成那样!他眼中充满了恐惧,但在这恐惧深处,还有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解脱”或“改变”的微弱渴望。
……
夜色渐深,喧嚣渐止。但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却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在黑莲寺废墟上空。
废井旁,白姑依旧静坐,如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像。只是,若有感知敏锐者在此,或许能察觉到,她那空洞的目光深处,似乎并非全然的虚无。她的指尖,在身侧阴影中,又开始以某种极其微弱、却与地下深处某种隐隐传来的、混乱“脉动”隐隐相合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地面。
井口幽深,黑暗依旧。但若有若无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泥浆冒泡般的“咕嘟”声,又似无数人压抑的呜咽与呓语混合的嘈杂声响,自那无底的黑暗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荡上来,唯有白姑那黑洞般的眼眸,似乎“听”得更加专注了。
而在废井之下,那被碎石和岁月掩埋的深处,那与“地火明光阵”隐隐角力、与白姑诡异共鸣的“同源波动”,在经历了鬼爪邪能冲击、阵法净化反噬的扰动后,似乎也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那“波动”不再仅仅是散乱的、充满诱惑的“呼唤”,而开始带上了一丝被“惊扰”后的“躁动”,以及……一丝更清晰的、针对白姑这个特殊“共鸣体”的、“饥饿”的“锁定”。
夜还很长。涤荡之路,荆棘丛生。有些污秽沉于表面,一把业火可焚;有些则深植地底,暗流汹涌,需耐心疏导,徐徐图之。
妙光王佛回到静坐的石台,掌中重新浮现出那枚封印着暗红色光点的琉璃球。他闭目凝神,愿力如丝如缕,探入光球之中,开始心翼翼地、抽丝剥茧般地,解读鬼爪那“业力残响”中承载的、破碎而扭曲的记忆与信息。这些信息,或许就是解开废井之谜,乃至厘清白姑等人身上“病灶”的关键线索。
月光,悄然爬过残缺的檐角,洒下清冷的光辉,照亮废墟,也照亮每一个不眠人心中,那或明或暗的角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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