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茧悬浮于“涅盘殿”的绝对静谧之中,七日不散。
乳白与淡金交织的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薄纱,缓慢而规律地脉动着,每一次脉动都引动周围“造化源晶”发出微不可察的共鸣清音。林逸沉睡其中,面容平静得近乎安详,若非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如同刻印般的疲惫与痛楚痕迹,几乎让人以为他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但这平静之下,是八位灵枢长老七日不眠不休的竭力维持,是海量地奇珍被炼化注入的磅礴生机,更是那“九转涅盘”大阵对规则与灵魂最深层次的、危险而精密的“修复”与“镇压”。
第七日,子夜时分。
光茧的脉动频率,悄然改变。不再是与造化源晶的被动共鸣,而是多了一丝……源自内部的、微弱却清晰的搏动。仿佛一颗沉睡了太久的心脏,开始试探性地、心翼翼地,重新跳动。
守护在莲台八方的欧阳岚,最先察觉。他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澈的眼眸微微睁开,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无声掐算,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涟漪。
“魂火……重燃了。”他低语,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让其余七位已然气息萎靡的长老精神一振。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语,那光茧表面,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混沌色泽与淡淡金芒的光点,如同破晓前最黯淡的星辰,在乳白与淡金的背景中,顽强地亮起,随即又隐没,如此反复数次,每一次明灭,都比前一次更加稳定、更加明亮。
光茧开始从内部透出暖意,那并非物理温度,而是一种“存在”本身重新变得“鲜活”的迹象。包裹着林逸的圣光,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内收敛、融入他的身体。
他的睫毛,在所有饶屏息注视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睁开。
初时,那双眼睛空洞而无神,仿佛倒映着无边无际的虚无与混沌残留。瞳孔深处,灰白的漩涡与暗蓝的海光如同沉底的沙砾,缓缓旋转,带着令人心悸的漠然。
但渐渐地,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清明与困惑,如同穿透浓雾的晨曦,艰难地在那片漠然中亮起。他的视线开始聚焦,缓慢地、有些僵硬地转动,掠过晶莹的殿顶,流转的能量符文,最终,落在了围坐在莲台周围、面容疲惫却眼含关切的八位长老身上,尤其是正前方的欧阳岚。
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极其干涩的气流摩擦声。
欧阳岚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掌心已多了一枚龙眼大、晶莹剔透、散发着清冽草木芬芳的丹药。“含服,莫吞,以津液化之。”他声音温和,屈指一弹,丹药便轻柔地飞入林逸微张的口郑
丹药入口即化开一层清凉的薄雾,顺着咽喉而下,滋润着干涸的经络与灵魂,带来一丝微弱却切实的生机与清明。林逸眼中的茫然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与警惕。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身体反馈来的是一种极度的虚弱与滞涩感,如同锈蚀了千百年的机器,每一个微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更让他心悸的是体内的情况——力量依旧存在,“混沌冰晶”、“瀚海纹路”、胸口的契约符文,三者俱在,但彼此间那种狂暴的冲突与失控的内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
不,不是真正的平静,更像是被一股更庞大、更温和却也更绝对的力量强邪冻结”、“隔离”了。他能感觉到每一股力量的界限,它们彼此相邻却互不侵犯,中间仿佛隔着一层坚韧无形的“膜”。这“膜”暂时阻止了它们的相互厮杀,却也让他失去了对它们如臂使指的精细掌控。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巨人,空有力量,却动弹不得。
同时,灵魂深处,那阴冷的“影子”侵蚀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压制到了意识的最边缘,如同潜伏在黑暗冰层下的毒蛇,安静,却让人无法忽视。
“‘九转涅盘’之力,暂封了你体内暴走冲突之局,亦压制了异种污染。”欧阳岚仿佛看穿了他的感受,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七日夜不辍施术的疲惫,“此乃权宜之计,如同以坚冰封冻沸油,可止一时之乱,却非长久之策。坚冰总有消融之时,且封冻本身,亦是对你本体的一种‘束缚’与‘消耗’。”
他顿了顿,看着林逸重新恢复清明的眼睛:“你如今之状态,如同行走于万丈悬崖边的薄冰之上。可动用些许力量,但务必谨记:不可动怒,不可妄动杀念,不可过度消耗心神,更不可尝试强行冲击体内封印或深入探究那‘影子’残留。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或力量尝试,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导致力量再次暴走,甚至……引发‘涅盘’之力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林逸沉默地听着,消化着这些信息。他试着运转了一丝最微弱的灵机,流经左臂“混沌冰晶”所在的区域时,那股熟悉的、带着龙魂恨意的戾气与归墟的冰冷立刻有所反应,但立刻被一层温和却坚韧的乳白色能量包裹、隔离,无法溢出分毫。尝试触动“瀚海纹路”,亦是如此。
他确实被“封印”了,以一种保护性的方式。
“需要……多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不知。”欧阳岚摇头,“或许待你自身意志足够坚韧,能重新统御调和体内诸力;或许需寻得外物或契机,化解龙魂戾气与‘影子’污染;或许……永远如此。”他的目光深邃,“引航者之路,本就充满未知与凶险。此次劫难,是危机,或许……也是淬炼。”
“陈婧……他们?”林逸问起了同伴。
“都在殿外等候。你昏迷这七日,他们未曾离开半步。”欧阳岚道,“尤其是陈婧那丫头,几乎油尽灯枯,被老夫强行命令去休养,方才勉强恢复些许。”他看向林逸,“你醒来,便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
林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丹药带来的丝丝清凉在体内流转,也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同伴的牵挂。这牵挂,如同黑暗冰原上遥远的篝火,微弱,却真实地传递着温度。
“我……明白了。”他重新睁开眼,眼中的疲惫依旧,但那份属于“林逸”的坚毅与冷静,已然回归,“多谢长老,及诸位前辈救命之恩。”
“分内之事。”欧阳岚摆摆手,“你且在此静卧三日,适应这封印状态,稳固神魂。三日后,沈钧会来见你。关于‘幽都’后续,以及你带回的那些‘东西’,总部已有决断。”
他示意两位长老上前,将依旧虚弱的林逸心移出莲台,安置在“涅盘殿”一侧早已准备好的静室玉榻之上,随后八位长老才各自调息离去,留下林逸一人在绝对的静谧中,独自面对这劫后余生的、陌生而脆弱的自己。
林逸苏醒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不周山基地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
对“归墟”行动组的成员而言,这无疑是大的喜讯。陈婧在得到消息的瞬间,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多日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整个人几乎虚脱,却坚持要立刻去见林逸,被闻讯赶来的温岳和灵枢其他医官强行劝住,要求她必须完成规定的调息周期。苏半夏长舒一口气,将自己关在临时分析室内,对着那些碑石碎块和带回的数据,开始了更加专注的破译工作,仿佛要将所有担忧与后怕都转化为探寻真相的动力。秦燎、洛璃、石猛则在短暂的释然后,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与训练——林逸的险死还生,让他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凶险与自身力量的不足。
但对基地更高层,以及某些隐秘的角落而言,林逸的苏醒带来了更复杂的情绪。
观星台核心会议室,灯火彻夜未熄。
沈钧、周、王、郑三位委员,墨、云二老,温岳,以及几位身份更加隐秘、气息更加晦涩的老人(观台真正的底蕴力量),再次齐聚。
全息星图上,代表“幽都”节点的标记旁,增加了大量新的数据和危险标识。苏半夏初步整理的报告,以及林逸在意识模糊前传递的关于“碑心”、“黑水”、“影子”的零碎信息,被反复剖析。
“……综合所有信息,基本可以确定,”沈钧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巴蜀‘幽都’,是上古一处极其重要的、用以‘界定’与‘镇压’某种被称为‘虚渊’存在的盟约节点。其核心‘界碑’的‘碑心’,已被‘逆盟者’或其后继者以‘黑水’(一种高度特化的、与‘门’后力量相关的‘誓约反噬’污染)严重污染。‘虚渊意志’是簇负面规则与怨念的聚合体,而‘碑文之影’,则是潜伏于污染‘碑心’症或通过‘黑水’与‘门’后连接的、更具智能和恶意的独立意志。它的目标,似乎是具备‘引航者’与‘守护者’特质的个体。”
他指向星图上一个新出现的、不断闪烁的红色标记,位于神州中部偏南:“根据对‘碑石碎块’的深度解析和‘逆鳞’通讯残片的交叉破译,我们锁定了‘逆鳞’可能的下一个活动区域——湘西‘落魂渊’。那里,同样有上古盟约遗迹记载,且与‘幽冥’、‘契约’关联密牵更重要的是,听雨轩一份绝密档案提及,‘落魂渊’深处,可能埋藏着部分未被完全污染的、关于最初盟约订立过程的……‘原始契约副册’。”
“原始契约副册?”王委员眼神一凝。
“是的,”墨老接口,声音带着激动与凝重,“相传《山海龙魂盟约》等上古重大契约,在订立时,除了融入地脉山川的核心正本和由守护者保管的凭证(如暗黄铜钱),还会制作数份记录着更详细条款、缔约者真实意志乃至部分隐藏约定的‘副册’,分散藏匿于不同节点,以防正本损毁或被篡改。若能找到‘落魂渊’的副册,或许就能直接揭示盟约最初的‘裂痕’真相,以及‘逆盟者’的真实身份与目的!”
“但这也是‘逆鳞’的目标。”郑委员冷声道,“他们比我们更了解这些上古秘辛。林逸在‘幽都’的遭遇,恐怕已经打草惊蛇。他们必然加速行动,甚至可能在那里布下陷阱。”
“所以,我们必须更快。”沈钧决断,“‘窥冥’行动后续计划变更。目标:湘西‘落魂渊’。首要任务:寻找并获取‘原始契约副册’,查明盟约裂痕真相;次要任务:侦查‘逆鳞’动向,尽可能阻止其阴谋。行动代号:‘溯契’。”
他看向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温岳身上:“林逸的状态,欧阳长老已详细汇报。他目前处于‘封印’保护期,力量受限,但经验、智慧、以及对盟约和‘影子’的独特感应无可替代。‘溯契’行动,仍需以‘归墟’组为核心。但必须配备更强的辅助与保障力量。温岳,由你亲自担任行动副指挥,携带总部最新研发的‘规则稳定锚’与‘灵魂屏障发生器’,全程负责林逸的状态监控与紧急干预。同时,‘灵枢’将派遣两位精通灵魂与规则治疗的长老随校”
“另外,”沈钧语气转为极其严肃,“基于‘心同行者’的警示,以及此次巴蜀之行中某些无法解释的细节,‘溯契’行动的人员筛选与保密级别提升至最高。所有参与人员,包括后勤、情报、支援,都必须经过我与欧阳长老、墨老云老的联合二次审查。行动具体方案与时间,仅限此刻在场人员知晓。”
命令下达,会议进入更具体的筹划阶段。
而在不周山基地另一处不为人知的阴影角落,加密的通讯频道中,一段简短的信息正在传递:
“目标已苏醒,状态‘封印’,威胁等级‘高但可控’。”
“‘溯契’目标确认,湘西‘落魂渊’。”
“启动‘浸染’预案,目标:行动组内部,优先级:医疗与支援人员。”
“保持静默,等待‘渊响’。”
信息发送完毕,通讯痕迹被某种特殊的力量彻底抹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三日后,“涅盘殿”静室。
林逸已能自行坐起,进行简单的活动。身体依旧虚弱,对力量的掌控也远不如前,但至少,那种随时可能崩溃的危机感暂时远离了。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常服,左臂的纹路被特制的护腕遮掩,只有胸口契约符文的位置,隔着衣物传来恒定的、微弱的暖意。
沈钧和温岳走了进来。
没有寒暄,沈钧直接传达了“溯契”行动的决定与安排,并将一枚记录了行动概要、湘西情报、以及“规则稳定锚”使用方法的玉简交给林逸。
“你的状态,是此次行动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大的依仗。”沈钧看着林逸,目光如炬,“欧阳长老的封印保护了你,也限制了你。你需要学会在限制下运用你的智慧和有限的力量。温岳大校和灵枢的两位长老会全程协助你。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活下去,并带领团队找到‘副册’。与‘逆鳞’或‘影子’的正面对抗,非必要,尽量避免。”
林逸接过玉简,神识扫过,迅速消化着信息。落魂渊……原始契约副册……他仿佛能感觉到,胸口那枚契约符文,对这即将前往的地点,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之前“幽都”召唤的、更加晦涩却也更加“本源”的共鸣。
“我明白。”他收起玉简,声音平稳,“何时出发?”
“五日后。”温岳回答,“你需要这五时间,进一步适应封印状态,并与你的团队重新磨合。陈婧医生和苏半夏教授的状态也已基本恢复,秦燎队长他们在进行针对性训练。”
沈钧最后深深看了林逸一眼:“林逸,巴蜀的劫难,证明了你的意志与价值,也暴露了你的弱点与危险。前路更加莫测,内部的阴影也未曾消散。这一次,不仅要面对外敌,更要看清……身边。”
完,他与温岳转身离去。
静室内,重归寂静。
林逸走到窗边(“涅盘殿”模拟的外景),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湘西,是落魂渊的方向。
左臂被封印的力量在护腕下沉寂,灵魂深处的寒意如影随形。
但他眼中,那点属于“引航者”的微光,却比昏迷前,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
苏醒,并非终结。
而是另一段更凶险航程的,
开始。
涟漪已起,风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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