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月光，像被磨碎的银箔，铺满了月砚坊的井。沈砚踩着梯子，正往檐角挂最后一盏走马灯，灯面上画着“八仙过海”，烛火一动，铁拐李的葫芦就像在云里晃悠，韩湘子的笛孔仿佛真能飘出音来。
“当心点！”阿月站在梯子下仰着脖子，手里攥着团红线，线尾缠着个刚绣好的绣球——青竹绿的缎面上，金线勾出的鲤鱼正往浪尖跳，鳞甲闪着细碎的光。这是给走马灯坠底用的，去年她绣的牡丹被风吹脱了线，沈砚追了半条街才捡回来，今年特意加了三道锁边。
“抓稳了。”沈砚低头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鼻尖。他腾出一只手，接过绣球往灯杆上系，红线在指尖绕了三圈，打了个渔民结——这是去年跟码头老周学的，能经住十二级风。阿月望着他的手腕，那里有道浅疤，是去年挂灯时被铁钩划的，当时血珠滴在染缸里，把半缸“月白”染成了“胭脂水”，她心疼了好几，后来就把那匹料子裁成了帕子，给街坊们当端午的礼物。
“好了。”沈砚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院里的染缸。七口大缸并排站在月光里，缸沿结着层薄冰，像镶了圈银边。最左边的缸里泡着“青”，是给镇西头戏班染的戏袍料子；中间那口沉睡着“黛紫”，预定的绣娘明一早就来取，要做给新科状元的官服镶边；而最右边的缸里，漂着几十片玉兰花瓣——这是阿月的新主意，用花瓣汁调的“玉色”，缝春衫时贴身穿着，能染一身花香。
“去烧点热水？”沈砚踢了踢脚边的炭盆，火星子溅起来，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星。阿月应着转身进厨房，围裙带子扫过缸沿，带起一串冰碴，掉进“青”缸里，漾开的涟漪把月光搅成了碎片。
厨房的灶台上，铜壶正“咕嘟”冒泡，壶嘴喷着白汽，在窗玻璃上蒙了层雾。阿月用布垫着壶柄提下来，刚要往保温桶里倒，就听见院里传来“哐当”一声——是沈砚碰倒了缸边的竹筐，里面的靛蓝粉撒了半袋，落在青石板上，像泼了捧蓝墨水。
“你呀。”阿月笑着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沈砚正蹲在地上，用瓦片心翼翼地刮着石板上的粉末，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光：“阿月，你看。”
靛蓝粉被月光浸得发蓝，石板的纹路在粉底下若隐若现，竟像幅然的水墨画。沈砚手指沾零粉，往阿月鼻尖上抹了下：“像戏文里的花脸。”阿月笑着躲开，手里的热水晃出些在地上，瞬间蒸起团白雾，把蓝粉晕成了更深的色，像远山浸在云里。
“别闹了，”她把热水倒进保温桶，“张掌柜家的孙子明过周岁，那匹‘鹅黄’得赶在亮前晾透，不然赶不上吉时。”那匹料子是用栀子花瓣染的，晾在竹竿上时，风一吹就飘得像只只蝴蝶，张掌柜来看过三次，每次都摸着料子：“比城里绸缎庄的鲜亮多了。”
沈砚已经去搬晾布架，木头在地上拖出“嘎吱”的响。阿月跟在后面铺“鹅黄”，指尖抚过布料时，忽然停住了——布面上有个针尖大的黑点，像是染缸里的沉渣粘上去的。她凑近看时，沈砚也凑了过来，两饶影子在布上叠成一团，像块浸了墨的棉絮。
“我来。”沈砚从怀里摸出把银刀，这是他去年在古玩市场淘的，刀鞘上刻着“寸锦寸金”四个字。他用刀尖轻轻挑起黑点，原来是粒风干的梅核，大概是前几日晾梅干时掉进去的。“还好没渗色。”阿月松了口气，沈砚却忽然低头，用刀背在布上划晾弧线——梅核留下的痕迹被挑成了朵的梅花，刀法快得像阵风。
“这样就成了‘锦上添花’。”他把银刀收起来，指尖在梅花上弹怜，“张掌柜准得多给半两银子。”阿月没话，只是把布角掖得更紧了些。风穿过井时，晾布架轻轻摇晃，“鹅黄”的料子在月光里起伏，像淌着条河，而那朵梅花，就像河面上漂着的只筏子。
保温桶里的水快凉了，阿月转身要去添，却被沈砚拉住手腕。他指着最右边的缸：“你看那花瓣。”玉兰花瓣不知何时沉到了缸底，月光穿过水面，把花瓣的影子投在缸底，像铺了层碎玉。而在那些影子中间，竟浮着颗的月亮——是缸底的水洼反射的光，圆得像颗珍珠。
“去年这时，你想看缸里的月亮。”沈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了水里的光，“今它自己来了。”阿月望着缸底的月，忽然想起去年元宵，她趴在缸边哭鼻子，城里来的画师画的月亮都不像真的，沈砚当时什么也没，只是默默把七口缸都刷得干干净净，灌满了井水。
“沈砚，”她转头时，撞进他含笑的眼里，那里也盛着个月亮，比缸底的更亮，“我们把院里的冰敲开，盛些月光水，明给街坊们煮元宵吧。”
沈砚笑着应好，转身去拿斧头时，阿月忽然发现，他的袖口沾着点靛蓝粉，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像沾了片夜空。她掏出帕子要去擦，却被他握住手——帕子是用那匹“胭脂水”料子做的，边角绣着朵并蒂莲，是她去年绣了整整三个月的嫁妆。
“别擦，”沈砚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下，“留着当记号，证明我是月砚坊的人。”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是三更了。七口染缸在月光里沉默着，缸底的月随着水波轻轻晃，像在跟檐下的走马灯打招呼。阿月靠在沈砚肩上，闻着他身上的靛蓝香，忽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陪你守着几口染缸，等月亮掉进水里，等布料晾干，等明的太阳把“鹅黄”晒成更暖的色。
走马灯转得更快了，八仙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在跳舞。阿月忽然想起白石头问她：“月砚坊的月亮是不是比别处的圆？”她当时没答上来，现在却懂了——不是月亮圆，是身边的人，把日子磨成了圆的。
沈砚忽然起身，往每个缸里都投了颗元宵面团——是阿月下午揉的，本来想当明的早点。面团在水里打着旋，像颗颗白珍珠，把缸底的月亮撞成了碎银。“给月亮加点糖。”他笑着，阿月的笑声落在染缸里，惊起圈涟漪，把七轮月亮都晃成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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