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疑惑间,赵构扫视全场,突然宣布道:
“故朕意已决!即日起,于临安设立‘工院’!此院直隶于朕,专司格物新法,钻研百工奇技!”
“即日起,广召下能工巧匠,无论士农工商,不分门第高低,但有一技之长,皆可投牒自荐,汇聚临安,集思广益,穷究物理,以革新军器、农具、舟车、纺织...乃至民生百业之工艺!”
冯益早有准备,昨夜便已备好黄绢。
待赵构话音落下,他立刻朗声宣旨,将成立工院、广召下工匠之令,昭告于朝堂,丝毫不给朝臣反应之机。
工开物,此语出自《尚书》,其意众人皆知。
群臣初次听闻“工院”,皆以为不过是陛下兴趣所致,聚几个能工巧匠,弄些新奇玩物,花费有限。
首相赵鼎、户部尚书刘子羽等直臣,虽觉在此两国剑拔弩张之时,耗费精力行这偏门左道似有不妥。
但念及陛下近日所为皆有大义,且此举耗费可控,未伤国本,毕竟几个工匠的工钱,能花费几何?于是,便未出言反对。
汤怀仁、司徒茂、沈虚中等被贬旧臣更是人人噤声,唯恐触怒颜。
其余如王十朋、岳云等年轻大臣,只觉陛下仁德,为寒门匠人开了一线登之门。
一时间,殿内竟是一片附议之声。
赵构嘴角勾起笑意,目光投向百官队列最末那个穿着绿色八品官袍的年轻身影。
“沈云之,上前来。”
这陌生的名字从陛下口中唤出,群臣齐刷刷的转头,望向那个站在队尾的年轻人。
沈云之昨夜正在家中睡觉,忽被钦差急促宣召,命他今日早朝垂拱殿面圣,却不道明缘由。他不知是福是祸,惶恐得彻夜未眠。
此刻骤然被子点名,脑袋里顿时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浑身一哆嗦,官帽便有些歪斜,手中竹子削成的笏板差点掉地,慌忙出列时又被袍角绊了一下,一个趔趄。
引得殿中官员忍俊不禁。
他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丹墀之下。
扑通!
沈云之重重跪地,脑中一片混沌,昨夜钦差反复传授的面圣礼仪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只顾磕头。
冯益看得直皱眉,忍不住低声提醒:“沈司历,觐见之礼!”
赵构摆了摆手,声音带着笑意:“无妨,抬起头来。”
沈云之战战兢兢的抬头。
赵构见这人十分年轻,只二十来岁,眉眼清秀,脸色发白,官袍发皱,袖口还沾着墨迹,几缕发丝不服帖的翘着,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宽大的官袍穿在他单薄的身上,更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局促感,清亮的眸子中带着一种与朝堂格格不入的迷愣。
赵构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温和的道:“沈卿平身。”
沈云之依言起身,眼睛只顾盯着自己的乌皮鞋尖。
赵构如同考校自家子侄般道:
“朕闻你乃存中(沈括字)先生之孙,家学渊源,于《梦溪笔谈》钻研甚深?”
“回...回陛下...”沈云之声音发颤,“臣...不敢言深研,只是...只是祖父遗泽,自幼翻阅,略...略知皮毛。”
“哦?略知皮毛?”
赵构闻言笑道:“那朕考你一考,今有粮仓,高一丈二尺,阔二丈四尺,深三丈六尺,问可纳粟几何?”(宋代1丈≈3.168米)
这问题对精通《九章算术》的宋代官员来并不算难。
沈云之闻言,眼中慌乱稍减,露出专注的神情。
他嘴唇微动,不过数息,便已得出答案,话也流畅了许多:
“回陛下,按粟一斛积二尺七寸计,此仓可纳粟一万六千斛。”
赵构点零头:“再有一题,今有圆田,周三里,问田积几何?又,若以此田养兵,兵日食二升,问可供几兵几日之食?”
此题难度陡增,需要知道圆周率π值方可计算。
沈云之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
“周三径一,古率也,然祖父有言,测日影以定周,或以弓量之,当取约率七分周二十二径,或一百一十三分周三百五五径...密率则...密率则...”
他陷入纠结,密率在何承的22\/7和祖冲之的355\/113之间犹豫。
片刻后,他选择了计算更复杂的113\/355(≈3.),开始推演。
这一次时间稍长,约半盏茶功夫,他抬起头,自信的答道:
“回陛下,取密率计,田积应为七百二十顷又六十六亩余。若养兵日食二升,此田所出之粟,约可供五千兵一年之食。”
在殿中文官看来,这个算法明显有瑕疵,忽略了亩产、损耗等变量。
但赵构知道,这是理科生的通病,且这沈云之全靠心算便得出答案,自己这前世的研究生也做不到。
范如圭、洪皓等通晓算学的大臣不由得暗自点头。
赵构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再次问道:
“沈卿既于司监任职,亦当通晓文。朕再问你,日食之变,世人皆惧,其成因何在?”
文星象,关乎人感应、道伦常,历来敏福沈云之的身体明显绷紧了。
但很快,他眼中的惶恐被求知光芒压过,深吸一口气,回道:
“回陛下,日食者,月掩日也,臣祖父在《梦溪笔谈》中已详述,月本无光,乃借日之光,月行至日、地之间,三者连为一线,月掩日辉,投影于地,故有日食。”
【东汉张衡就已经提出了浑:“浑如鸡子,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大地”,张衡将宇宙比作“鸡蛋”,像鸡蛋壳一样包裹着大地,而地球则像鸡蛋黄一样位于中心。但此仅在少数喜爱钻研文的学者中流传,大多士人仍信奉“盖”,即圆地方。】
【沈括在《梦溪笔谈?象数一》中提出“月本无光,犹银丸”一,并加以论证。且提出“左旋,日月五星右旋”“日月五星,其行速迟,皆系于,随而转”,即是一个旋转的实体,日月星辰附着其上。虽然他还没认识到其实这是地球在自转,但也是极大进步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荒谬!”
一声厉喝如炸雷般响起。
殿中侍御史‘吴望秋’迈步出班,怒指沈云之:
“沈云之!你休得在此妖言惑众,亵渎听!日月之行,关乎道!《大戴礼记》明载:‘道曰圆,地道曰方’!”
“圣人垂训,煌煌如日月经!你竟敢妄言月掩日光,更敢以丸球之形污秽日月?此乃离经叛道,悖逆人伦!陛下!”
他猛的转向御座,躬身到底,声音悲愤,“沈云之妄议象,动摇社稷根本,其心可诛!臣请陛下治其欺君惑众之罪,以正视听!”
这话仿佛点燃了引线,又有数名言官和礼部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臣附议!地形方载物,日月星辰,悬于苍穹,岂有地月皆圆、互相掩蔽之理?此乃惑乱人心,动摇社稷根本之邪!臣请陛下治其欺君罔上之罪!”
“臣附议!日者,君父之象!日食乃上示警!沈云之妄言以月掩日,实乃包藏祸心!”
“陛下!沈括之书虽有巧思,然多涉奇技淫巧,悖于圣人之道!其孙承此邪,悖逆伦常,亵渎道!更当严惩,以儆效尤!”
“臣附议!圆地方,乃万古不易之理!圣人之教,岂容宵置喙!沈括之,离经叛道,其孙竟敢在朝堂妄言,其心可诛!”
“陛下!日食乃上诏谕,警示君王修德,岂能以‘掩蔽’之论轻描淡写?沈云之蒙蔽圣聪,祸乱朝纲!请治其罪!”
“沈云之!汝祖沈括之,不过一家之言!何曾得下士林公认?!汝敢以此邪蛊惑君父,其罪当诛九族!”
“......”
一时间,“妖言惑众”、“亵渎道”、“欺君罔上”之词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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