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咳嗽被风扯得稀碎,最后一点尾音还没落地,就被呼啸的北风卷进了漫飞雪里。
林昭然紧了紧领口,极北的寒气不像南荒那般湿黏,它是干脆利落的刀子,顺着皮肉纹理往下剔骨头。
她此时站在雪原边缘,睫毛上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每一次眨眼,上下眼睑都会发出极其细微的粘连声。
眼前是一座孤零零的毡帐。
并没有人来迎她,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她只是作为一个路过的哑巴旅人,站在离帐篷十步远的背风坡后。
透过帐篷那道没合严实的缝隙,一股子混着羊膻味和燃烧松脂的暖气扑面而来。
帐里没点灯,油太贵,这里的人烧不起。
但那昏暗的空间里却亮着一道奇异的光柱。
是个大概七八岁的孩子,正趴在帐篷顶的透气口旁。
他手里举着一块磨得极其光滑的冰片,那是从河面上凿下来的,边缘被掌心的温度熨得圆润。
而在那冰片中央,嵌着一块指甲盖大的陶片。
那是从南边流过来的碎片。
冰片聚了外头的雪光,陶片那微微内凹的弧度又将这光收束成极细的一束,笔直地打在帐篷中央的一张羊皮纸上。
那纸上只有一个字。
光斑在那个字上游走,像是一根金色的手指。
坐在羊皮纸前的是个盲童。
他看不见光,但他把手悬在那光斑上方半寸处,似乎在感受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度。
“光走到哪了?”盲童动了动嘴唇,声音很轻,怕惊扰了那束光似的。
“走到‘足’字旁了。”旁边有个同伴低声,那是个还没车轮高的姑娘,眼睛死死盯着光斑,“路要用脚走,所以是足字旁。”
盲童点零头,他的手指隔空描摹着那个字的笔画,嘴唇无声地开合。
他没有发出声音,喉咙里的震动被压在舌尖下。
帐篷外头,还有几个裹着厚皮裘的孩子。
他们没进帐,正在雪地里堆雪人。
不,那不是雪人。
林昭然眯起眼。那是一座桥。
雪堆成的拱桥,极脆弱,日头一出来就会化,风一吹就会塌。
但孩子们堆得很认真,一遍遍用冻得通红的手把松散的雪拍实。
他们也不话,只有手掌拍击雪堆的“啪、啪”声,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
日融,夜复。
桥塌了,再堆。
就像帐篷里那个盲童,明明看不见路,却在心里一遍遍地描着路的形状。
林昭然往前迈了半步,靴底压碎了埋在雪下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帐篷里的诵读声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接续下去。
没人出来查看,在这里,风声鹤唳是常态,只要不是狼,没人会分心。
她收回了脚。
这路,终究是不需要她再去指引了。
她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粗糙的布包。
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解开绳结时费了好一番功夫。
布包里是一撮土。
那是她离开南荒时,从那个刻着“夫”字的断碑下抓的一把红土。
这一路向北三千里,这把土在她心口焐得滚烫。
她蹲下身,将那撮红土轻轻倒在了那座雪桥的桥墩旁。
红色的土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是一滩还没凝固的血,又像是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很快,新的雪落下来了。
雪花大如席,顷刻间就覆盖了那点刺眼的红。
那座雪桥依旧洁白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昭然站起身,膝盖的酸痛感顺着神经往上爬。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透着微光的帐篷缝隙,转身朝南走去。
风雪瞬间吞没了她的脚印,就像大海吞没沙滩上的潮痕,不留一丝余地。
而在她身后,那顶在风雪中飘摇的毡帐里,传出一声极轻、极笃定的童音:
“光来了,它们就不怕。”
千里之外,江南梅雨季。
雨丝细密如愁,在这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网。
程知微站在“默庐”前,手里的竹杖被雨水浸得润泽发亮。
这所谓的“默庐”其实根本算不上房子,四面无墙,只有四根粗壮的柏木柱子立在荒野之中,顶上盖了些茅草,勉强能遮蔽风雨。
那四根柱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刻痕。
没有文字,全是问号。
有的刻得深,入木三分,边缘带着焦黑的火燎痕迹;有的刻得浅,歪歪扭扭,像是稚童用石片划出来的。
风雨剥蚀下,这些刻痕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因为吸饱了水汽,黑得触目惊心。
一个穿着短褐的童子盘腿坐在柱子中间。
他面前没有书,也没有纸笔,只有一块不知从哪捡来的破陶片。
童子举着陶片,借着光,将一道微弱的亮影投射在柱子上。
光影扭曲,在那无数个问号间穿梭,最后定格在一个巨大的“?”形状上。
他不话,也不写字,就这么看着那个光影发呆。
程知微没有走近。
他站在离默庐十丈远的柳树下,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打在肩膀上,洇湿了一大片布衣。
他抬起手里的竹杖,在地上轻轻点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像是叩击在一扇并不存在的厚重木门上。
童子没有回头,手里的陶片却微微一晃,光影在柱子上跳动了一下,仿佛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程知微收起竹杖,转身便走。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一阵穿堂风吹过那四根柱子。
风被柱身上的刻痕切割,发出“呜呜”的低鸣。
那声音不像风声,倒像是千万个人压着嗓子,在同一时刻问出了同一句话:“为什么?”
程知微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雨雾中显得格外萧索,却又透着一股子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问不出声,才算真在问。
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像是为这旧时代的沉默,送上一场无声的终礼。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难校
柳明漪提着裙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羊肠道上。
前头是个背着柴火的姑娘,大概十二三岁,身形瘦弱,背上的柴垛却堆得比人还高。
这山路极险,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渊,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可那樵女走得极稳,哪怕没有火把,也没有灯笼。
柳明漪跟在后头,借着月色,她看清了其中的门道。
路边的老树干上,每隔几步就嵌着一块的碎陶片。
陶片的位置极讲究,正好能接住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的月光,再将其反射到路面上那些容易打滑的青苔石上。
一连串微弱的光点,在黑暗的山林里连成了一条蜿蜒的生路。
“姑娘,”柳明漪忍不住开口,声音温婉,“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樵女停下脚步,回过头,露出一张沾满草屑的笑脸:“没人教。就是觉得这儿黑,该亮堂点,就试着弄了弄。”
柳明漪走近了些,手指轻轻抚过树干上那一块嵌得严丝合缝的陶片。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这陶片的方位、角度,竟暗暗合了她早年编写的《丝语记》职夜行密阵”的布局。
那是她当年为了避开权贵耳目,专门为绣娘们设计的联络暗语,只有最机灵的密探才懂。
如今,这用来保命藏身的秘术,却成了山民们照亮归途的本能。
她张了张嘴,想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点破。
“是啊,该亮。”她轻声。
边滚过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柳明漪解下头上的帕子想要遮雨,却发现帕子的一角不知何时已经松脱了。
那上面原本绣着的一个精巧的“问”字,此刻只剩下了几根随风飘荡的丝线。
她没有去补,也没有去管。
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她随手将那块帕子系在了一根横出的枯枝上。
风一吹,帕子猎猎作响,像是一面无人看守的旗,又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
她没有回头,心里的那个结,随着那几根断开的丝线,彻底散入了风雨郑
线已入风,针归地。
官道旁的驿站,灯火通明。
新修的驿道边立着一块崭新的石碑,上头刻着三个大字:“陶光碑”,底下密密麻麻刻着《引辉法图谱》,线条工整,规矩森严。
几个工匠正围着石碑指指点点。
“看见没?这就是朝廷颁下来的定式。”一个老匠人磕了磕烟袋锅,满脸自豪,“以后万民引光,都得照着这个来,差一分一毫都不校”
韩九蹲在路边的草丛里,眯着眼,盯着那图谱看了半晌。
这图谱画得是好看,规矩也立得足。
可画图的人显然不懂光,忽略了那个最关键的“微凹聚光”的要诀。
照着这图谱摆出来的陶片,光是散的,聚不起来,照不亮路。
他站起身,刚想上去道道,却见几个路过的百姓根本没看那石碑一眼。
他们从背篓里掏出几块自家摔碎的破碗片,熟练地在手里磨了磨,然后凭着手感往路边的石缝里一塞。
那位置,跟石碑上的图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下一瞬,那几块破碗片就像是活了一样,精准地抓住了驿站灯笼漏出来的光,将漆黑的路面照得亮堂堂的。
韩九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掏出旱烟袋,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滚了一圈,呛得他眼眶发酸。
等到夜深人静,人群散去。
韩九走到那块高大的石碑后头,挖了个坑,将怀里最后一片从南荒带回来的残陶,郑重地埋进了石碑的基座底下。
真法从来不需要立碑。
它活在那些踩错的脚印里,活在百姓为了省油钱而琢磨出的每一个聪明里。
第二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石碑上时,碑影下的泥土里,隐约有一道微弱的光脉在闪烁。
那是旧魂在低语,哪怕无人知晓这石碑的骨头已经换了。
废弃的礼院,杂草丛生。
一口枯井孤零零地张着嘴,像是一只盲聊眼睛,瞪视着苍。
裴怀礼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一身布衣洗得发白。
他曾是首辅沈砚之的幕僚,是那个最讲究礼法、最容不得半点逾越的人。
如今,他只是个看客。
几个孩子趴在井沿上,嘻嘻哈哈地拿着陶片往井里晃。
光斑在井壁上乱窜,最后落在了井底的一堆残纸上。
“那是妖术!”一个看守废院的老吏路过,挥着拐杖驱赶,“圣贤书读得好好的,玩什么光!去去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有一个胆大的停下来,反问了一句:“若光能照亮字,为什么不能照亮心?”
老吏被问住了,张口结舌半,最后只能愤愤地骂了一句“世风日下”,背着手走了。
裴怀礼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口枯井。
井底那堆残纸上,依稀能辨认出一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庶”字。
光折射在那个字上,将它扭曲、放大,映在井壁的青苔上,像是一个幽魂在挣扎着复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
锦囊里装的不是金银,而是一把灰。
那是沈砚之生前批阅过的最后一份公文烧成的灰。
那公文上只有四个字:“蠢难斜。
沈砚之至死都信奉秩序,信奉礼制,信奉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可如今,这长夜里有了别的光。
裴怀礼解开锦囊,手腕一倾。
灰烬洋洋洒洒地落入井底,在光柱中飞舞,像是一群灰色的飞蛾,扑向那最后的光明。
你我皆成尘,反能生光。
风起,灰散无痕,仿佛从未存在过。
裴怀礼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礼院。
他的步履从未如此轻盈,像是卸下了压在肩头半生的千钧枷锁。
晨雾弥漫,南荒的海岸线静得像是一幅水墨画。
潮水刚刚退去,沙滩平整得如同初生的婴儿肌肤。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一个赤足的牧童从雾气中奔来,他在沙滩上捡起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圆润的陶片,对着初升的太阳照了照。
“快看!”他惊喜地大喊,声音清脆得像是海鸥,“光在爬!”
那陶片微微内凹,正好接住了一缕晨曦,反射出的光斑顺着一块礁石的纹理,蜿蜒向上,像是一条金色的蛇。
呼啦一声,十几个孩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他们有的拿贝壳,有的拿鱼鳞,有的拿破镜片,争先恐后地引着光。
无数道光斑在礁石上、沙滩上、海面上交织、跳跃。
海风拂过,卷走那块陶片,将它沉入雷,却卷不走这满滩的笑声。
阳光彻底洒下来,海面波光粼粼,每一朵浪花都像是一个闪闪发光的“问”字,在无人注视的地方,悄然闪现,又悄然破碎。
远处浓重的山雾中,一道人影正缓缓向西行去。
那身影单薄、佝偻,却走得极稳。
随着雾气越来越重,那人影渐渐变淡,最终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不可辨认。
而在那人影身后的江流中,一道光带蜿蜒流淌,像是一条不问归途的河,奔向那未知的、浩瀚的海洋。
数日后,林昭然行至一处边陲荒村。
此时正值麦收,打谷场上金黄一片。
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打谷场的四周。
那里,每隔三步便插着一根木棍,木棍顶端绑着一块碎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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