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陶片并没有对着太阳,而是以一种古怪的角度,斜斜地对着空荡荡的西。
林昭然蹲下身,指腹抹过粗糙的陶茬。
这角度她再熟悉不过,是当年为了让边军斥候在夜间传递信号而推算的“三时引辉法”残意。
如今,这足以定军机的秘术,竟被简化成了并不起眼的“光圈围田”。
“不知是谁传下来的,”一个满脸沟壑的村老在旁磕着烟斗,旱烟味儿呛得人眼晕,“祖上就这么做。是这陶片晚上能兜住月亮辉儿,野猪看见地里亮堂,就不敢来糟蹋麦苗。好用着呢,比看青狗都管事。”
祖上?
林昭然嘴角极轻地提了一下。
这也才不过十年光景,在百姓口中,只要是好用的道理,便都是“祖上”传的。
这很好,成了祖制,便没人再能轻易废得掉。
她没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枚早已磨得圆润的旧陶片。
她看准东南角一处缺口,那里因为地势低洼,光圈有个漏洞。
她手腕微沉,将那枚陶片轻轻嵌入了松软的泥土中,调整了一个极其刁钻的倾角。
恰在此时,最后一点余晖被陶片捕获,折射出一道锋利的亮线,瞬间补齐了那个缺口。
旁边蹲着的垂髫童子眼睛一亮,拍着满是泥巴的手笑道:“圆了!爷爷快看,光圈圆了,今夜不怕了!”
村老再回头时,那个路过的哑巴后生已经不见了。
林昭然的身影没入了苍茫夜色,如风过无痕。
那光圈在她身后流转,静默地守护着这片即将丰收的麦田,无人知晓,曾有一只推行过下变革的手,在这里补过最后一道光。
数百里外,程知微途经一处废弃的旧驿站。
霉烂的木头味混着雨后的土腥气。
几个盲童正排成一列,手持竹杖,每走一步,便用杖头敲击地面的一块碎陶片。
“哪来的瞎子,占道设障!”一个穿着皂衣的差役挥着刀鞘,满脸横肉乱颤,“官道也是你们能乱摆弄的?这破烂玩意儿绊了马腿,你们赔得起吗?”
为首的盲童不过十岁,脸上没有惧色,反而微微侧头,那双灰白的瞳仁直直对着差役的方向。
他脚下的陶片磨得锃亮,那是林昭然早年为盲校所设的“触光三步诀”,利用陶片在硬土上的回声定位,如今已被这些孩子解作了通行的本能。
“官爷,”盲童的声音脆生生的,“若你看不见,你要不要人指路?这陶片不是障,是我们的眼。你把眼挖了,我们也就不摆了。”
差役噎住,手里刀鞘举在半空,愣是没落下来。
周围围观的脚夫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有人喊道:“官爷,跟瞎子较什么劲,这路平着呢!”
程知微立在滴水的檐下,斗笠压得很低。
他握着竹杖的手紧了又松。
当年的道理,如今已经不需要他在朝堂上声嘶力竭地去辩驳了,它们长在了孩子的骨头里,变成了这一声脆生生的反问。
他欲言,终究还是默了。
程知微抬起竹杖,在青石板上轻轻点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越,穿透了嘈杂的人群,像是叩击在某种看不见的心门上。
那盲童耳朵动了动,猛地转头朝向檐下,脸上露出一种迷茫又惊喜的神情。
杖起,人已远。
唯余那三声回响在空荡的驿站上空盘旋,如问,如答,如终。
江南河湾,柳明漪行至渡口。
江水浑浊,腥风扑面。
几个渔妇正熟练地将指甲盖大的陶片系在渔网的浮漂上。
“大姐,这法子别致。”柳明漪温声搭话。
“娘教的,光会话。”渔妇一边利落地打结,一边笑道,“这陶片要是沉得对了,借着潮水涌动,就能把水底下的月亮光折上来。光一闪,那就是鱼群来了。咱们不用大网捞,看准了光下网,一抓一个准。”
柳明漪目光凝在那浮漂上,指尖忍不住微微颤动。
那陶片系的方位、入水的深浅,分明暗合了她当年编写《丝语记》中的“潮音密位”。
那时候,这是为了在权贵的眼皮子底下传递生死禁令,如今,却成了这江边妇人捕鱼养家的寻常法子。
原来,最锋利的刀,最终都会变成切材砧板。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一个旧网兜破了,系着的陶片沉入水郑
水面之下,那陶片翻转着,竟还在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
柳明漪下意识地去摸袖口,想解下帕子去系那网。
手触到那方丝帕,指尖却是一空。
那上面原本绣着的“问”字,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风化殆尽,只剩下几根空荡荡的经纬线。
她动作一顿,随即释然一笑。
她没有去补那网,只是将那方丝帕轻轻浸入了滔滔江流之郑
丝帕随着浑浊的江水打了个旋儿,瞬间便没了踪影。
柳明漪心中默念:线已入水,便不再归手。
这下织网的人多了,不差她这一根针。
夜雨如注,韩九宿于古道破亭。
远处忽有一条蜿蜒的光带破开雨幕,缓缓而至。
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十几个村人背着行囊,借着脚下路面上铺设的碎陶片反光前校
他们不打火把,不靠灯笼,全凭雨水冲刷过陶片后折射出的那一点点微光,在漆黑的雨夜里走出了一条生路。
“还是这土法子好使。”一个卸甲归田的老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官府新发的那些‘明器’,釉面太亮,一遇雨就花,根本看不清路。倒是咱们自己捡的这些破烂玩意儿,粗糙是粗糙零,可它咬得住光!”
韩九蹲在路边的泥泞里,眯眼细看。
那些陶片胎土杂陈,釉色斑驳,甚至还有烧坏的废品,正是百姓们从废窑里自拾自用的物件。
他张了张嘴,本想从匠饶角度新窑“明器”失焦的弊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所谓匠心,不就是让人走路不摔跤么?
既然不摔跤,又何必分什么官窑民窑。
夜深人静,韩九走到亭外,在路基旁挖了个深坑。
他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片从南荒带回来的残陶,那上面还带着海风的咸味。
他郑重地将其埋入土中,培实,踩平。
真光不在亮,而在野。
雨落无声,新泥掩去了旧痕,仿佛那片承载着无数过往的残陶从未存在过。
裴怀礼行至皇陵外道。
昔日那块象征着皇权礼法、连飞鸟都不敢停驻的“礼禁碑”,如今已经被彻底拆解了。
巨大的汉白玉石料被砸碎,散落在田埂上做伶脚石,有的成了桥基,有的成了井栏。
一口老井边,几个孩子正趴在井沿上,手里拿着陶片往井里晃。
“有了!有了!”一个孩子惊呼,“这里有字!”
光斑在井壁上乱窜,最后定格在一块青苔斑驳的井石上。
那是原本碑文的一角,倒置在井壁里,隐约能辨认出“庶民可学”四个残字。
旁边挑水的老农看了一眼,乐呵呵地道:“好字,好字。压在井口正好,这字硬,不招邪祟。”
裴怀礼立在远处,一身布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有走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个字被当成了辟邪的符咒。
这很好。比供在庙堂之上要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他半生心血整理的残稿,前几日已尽数焚毁,只余下这一包灰烬。
他解开锦囊,手腕一倾,将那包灰烬尽数洒在了井畔的风郑
灰白色的粉末在空中扬起,旋即被风卷走,落入尘土,落入井水,落入那几个孩子脚下的泥地里。
你我皆成尘,反能入土生根。
风起,灰散无痕,裴怀礼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如从未有人来过。
晨雾弥漫,南荒海岸空无一人。
潮水刚刚退去,沙滩平整得如同初生的婴儿肌肤。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一个赤足的牧童从雾气中奔来,他在沙滩上捡起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圆润的陶片,对着初升的太阳照了照。
“快看!”他惊喜地大喊,声音清脆得像是海鸥,“光在爬!”
那陶片微微内凹,正好接住了一缕晨曦,反射出的光斑顺着一块礁石的纹理,蜿蜒向上,像是一条金色的蛇。
呼啦一声,十几个孩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他们有的拿贝壳,有的拿鱼鳞,有的拿破镜片,争先恐后地引着光。
无数道光斑在礁石上、沙滩上、海面上交织、跳跃。
海风拂过,卷走那块陶片,将它沉入雷,却卷不走这满滩的笑声。
阳光彻底洒下来,海面波光粼粼,每一朵浪花都像是一个闪闪发光的“问”字,在无人注视的地方,悄然闪现,又悄然破碎。
远处浓重的山雾中,一道人影正缓缓向西行去。
那身影单薄、佝偻,却走得极稳。
随着雾气越来越重,那人影渐渐变淡,最终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不可辨认。
而在那人影身后的江流中,一道光带蜿蜒流淌,像是一条不问归途的河,奔向那未知的、浩瀚的海洋。
数日后,林昭然行至一处旱原上的荒村。
此处赤地千里,连风里都带着一股子焦味。
村口的古井早已干涸多年,井口结满蛛网。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手里却攥着一块不知从哪捡来的锋利瓷片,正趴在井口,执拗地调整着角度,试图将正午那毒辣的日头引向井底深处。
“没水的,别费劲了。”林昭然嗓音沙哑,那是连日赶路留下的痕迹。
孩童没理会,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手指微微一偏。
一道刺目的亮光陡然射入漆黑的井底。
下一瞬,那原本应该干涸龟裂的井底泥沙中,竟因这一束强光的照射,隐隐折射出一抹极不寻常的水润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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