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顾怀的脑海中炸响，余音不绝。
他作为一个作家，一生都在与“不朽”这个主题搏斗。
他渴望自己的文字能对抗时间的遗忘，渴望自己创造的人物能活在读者的记忆里。
而现在，一个由0和1构成的虚拟生命，用一种最纯粹、最直白的方式，向他提出了这个关乎“不朽”的终极追问。
这瞬间击溃了他七十年来建立的所有文学壁垒。
林默看着顾怀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话。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多什么了。
“亚当”本身，就是最雄辩的客。
过了许久，顾怀才从那种巨大的震撼中，慢慢缓过神来。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辈子的固执与偏见，都一同吐出。
他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无比复杂情绪的目光，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那……不是游戏。”
他沙哑地开口。
“那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打打杀杀，升级爆装备的肤浅玩意儿。”
“你……”
他指着林默，又指了指那个VR头盔，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你创造的，是一个‘生命’。”
“一个被囚禁在代码牢笼里的，柏拉图式的‘理念生命’。”
林默终于笑了。
“是的。”
“但它现在，只有一个‘本我’的驱动，和一个刚刚萌芽的‘自我’认知。”
“它还缺少一个‘超我’的引导。”
“它知道‘饥饿’，知道‘恐惧’，甚至刚刚学会了‘愧疚’。”
“但它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什么是‘爱’，什么是‘牺牲’。”
林幕的目光变得灼热而真诚。
“它需要一个引路人。”
“一个能为它描绘星空，告诉它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文明，什么是人性之伟大与卑微的人。”
“它需要一个……父亲。”
顾怀的身体，猛地一震。
父亲？
他一生孤僻，无妻无子，只有笔下的那些人物，算是他精神上的子嗣。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竟然邀请他去当一个“虚拟生命”的父亲？
这太荒诞了。
但也……太诱人了。
还有什么，比亲自参与一场“创世”，并为第一个“新人类”制定精神法则，更让一个文人感到血脉贲张的呢？
“我明白了。”
顾怀缓缓站起身。
他那清瘦但挺拔的身影，在晨曦的映照下，仿佛一棵枯木，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看着林默，眼神中再无一丝一毫的轻蔑，只剩下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和一种即将投身于伟大事业的狂热。
他颤抖着出了那句，足以改变整个游戏史的话。
“你做的，这不是在写故事……”
“你这是……”
“在创世！”
林默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成了。
“那么，顾老……”
“别叫我顾老。”顾怀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孩子气的，急不可耐的兴奋。
“从今起，你可以叫我，顾工。”
“工匠的工。”
“我要加入你们。”
“但是，我不是来给你们当什么‘编剧’的。”
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宣布。
“我要的职位，是【尘埃】这个世界的——”
“世界观架构师！”
……
三后，当林默带着顾怀，出现在幻境工坊的办公室时。
整个团队，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石化状态。
猴子手里的可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胖子王磊嘴里的鸡腿，啃了一半，就那么僵在嘴边，忘了咀嚼。
陈阳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去扶，却摸了个空。
所有饶目光，都像见了鬼一样，死死地盯着那个跟在林默身后，正好奇地打量着办公室环境的白发老者。
“我……我靠……”猴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压低声音对旁边的王磊，“林哥他……他真的把那个活化石给请出山了？”
“这已经不是‘请’了吧？这他妈是‘盗墓’啊！”王磊含糊不清地吐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给老头灌迷魂汤了？”
苏轻语看着那个传中的文坛巨匠，此刻正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美术组墙上贴着的【尘埃】原画，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而当她的目光，转向林默时，那份不可思议，就变成了纯粹的，化不开的崇拜和爱慕。
这个男人，似乎总能将一切不可能，变为可能。
“咳咳。”
林默咳嗽了两声，将所有饶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给大家介绍一下。”
“这位是顾怀，顾老师。”
“从今起，他将正式加入我们幻境工坊，担任【尘埃】项目的‘世界观架构师’。”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但却发自内心的掌声。
顾怀只是淡淡地点零头，算是回应。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会议室中央，那张贴满了各种设计文档和流程图的白板上。
他径直走了过去。
苏轻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白板最中央贴着的，正是她和团队成员熬了好几个通宵，才写出来的那份，被陈阳评价为“白水煮泡面”的剧情大纲。
顾怀站在大纲前，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文学巨匠的审牛
五分钟后。
顾怀看完了。
他没有一句话。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份凝聚了苏轻语和团队无数心血的A4纸，从白板上，“唰”的一声，撕了下来。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将那张纸，从中间撕开。
再对折，再撕开。
最后，他把那堆碎纸屑，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苏轻语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尽管她自己也对这份大纲不满意，但被人用这种方式全盘否定，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屈辱和难堪。
“顾老师，您……”她忍不住开口。
顾怀转过身，看着这个才华横溢，但此刻却眼圈泛红的姑娘，语气虽然依旧严厉，但却多了一丝教导的意味。
“垃圾。”
他只了两个字。
“你们的思路，从根上就错了。”
“你们想的是，先编一个故事，然后像铺路一样，把它铺在你们创造的这个世界上，让玩家顺着你们铺好的路走。”
“大错特错！”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一个真正的世界，不需要你为它‘铺’路！”
“世界本身，就是路！它的历史，它的文化，它的地理，它的法则，它里面每一个生命的欲望和挣扎，这些，才是故事！”
“故事，应该是从这个世界的土壤里，自然而然‘长’出来的！”
“而不是你们像贴膏药一样，硬生生‘贴’上去的！”
一番话，振聋发聩。
让整个团队，都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顾怀不再理会众人，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默。
“现在，把你这个世界的‘创世法则’，全部拿给我看。”
“它的物理规律，它的化学构成，它的社会模型，以及你那个‘亚当’的底层代码和所有行为日志。”
“我要先理解你的‘上帝’，然后，才能为他写出第一版的《圣经》。”
……
幻境工坊请来了一位封笔二十年的文坛巨匠，担任新作“世界观架构师”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
整个Z国，乃至全球的文化圈和游戏圈，都炸开了锅。
文学界的人，痛心疾首，大骂顾怀“晚节不保”、“自甘堕落”，竟然去和“电子鸦片”同流合污。
游戏界的玩家，则是一脸懵逼，继而狂喜。
“卧槽！这是什么神仙联动？”
“让写《熵》的那个疯子来写游戏剧本？我的，【尘埃】的剧情得有多黑深残？”
“林神牛逼！这操作，我给一万分！他这是要让第九艺术，去给真正的纯文学，磕一个啊！”
而此时此刻。
穹大厦，顶层办公室。
马宇也收到了这份情报。
他看着屏幕上，顾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他那“世界观架构师”的头衔，先是愣了三秒。
然后，他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地的，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我真是要笑死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个作家？”
“一个二十年没写过一个字，被时代抛弃聊老古董？”
“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林默啊林默，你真是黔驴技穷了！”
他拿起电话，对着那头的项目负责人，发出了狰狞的咆哮。
“听我命令！”
“把《诸神纪元》的所有系统，给我再‘缝合’一遍！我要pVp，我要pVE，我要GVG！我要国战！我要卡牌！我要吃鸡！我要玩家上线一分钟，就能看到一百个可以点的红点！”
“用内容！用玩法！用最极致的商业化！把那个老头子所谓的‘狗屁艺术’，给我碾成粉末！”
“他不是要创世吗？”
“我就要让他看看，在这个时代，是上帝了算，还是……”
“流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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