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北县县委常委会那间屋，一进门就是股子怪味儿——老绿茶的陈气混着旧文件的霉味，还有人偷偷抽完烟没掐灭的烟屁股味，裹得人鼻子发堵。深红色的椭圆会议桌擦得锃亮，木纹里都透着老官场的沉劲儿，林锋坐在新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蹭了蹭，指腹能摸到经年累月磨出的光滑釜—这桌子比他岁数都大，见过的官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儿总算轮着他这个“北大空降的”占个座儿了。
他左边挨着县长罗建平，右边对着政法委书记周庆国。周庆国看他的眼神跟看外人似的，时不时扫过来一眼，带着点“你子懂不懂规矩”的打量。林锋没在意，只把注意力放在主位上的周建国身上——这位县委书记五十多岁，头发梳得苍蝇都站不住，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笑的时候也透着股子一不二的威严。
“大伙儿都到齐了吧？没等饶话咱就开整。”周建国清了清嗓子，手指在桌沿敲了敲，“今儿第一个议题，还是老规矩——干部思想建设。志远，你先。”
宣传部长刘志远，也就是县里头谁都知道的“老刘”，立刻抓起桌上的稿子，念得唾沫星子乱飞。一会儿“思想阵地不能丢，丢了就乱套”，一会儿“市场经济别把咱干部的脑子洗歪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听得林锋脚趾头都快在皮鞋里抠出个三室一厅了。
周建国等老刘念完，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补了句：“志远得在理。思想这东西，你不占，歪门邪道就占了。特别是现在，个别同志年轻，敢闯是好事，但也得懂‘稳’字咋写——步子迈太急，容易扯着蛋！”
这话明着是给所有人听，眼神却直勾勾往林锋这儿飘。周庆国和县委办主任王爱国立马跟着笑，那笑声里的意思，傻子都听得出。罗建平假装没听见，低头吹着茶杯里的浮沫，茶叶梗子在水里转圈圈；组织部长张为民拿着笔在本子上划，不知道写的是字还是画的圈。
林锋心里门儿清——这是周建国给他的“下马威”，先用这些虚头巴脑的活儿磨他的锐气，再提醒他谁是青北的“班长”。
等笑声歇了，林锋才抬起头，脸上挂着点恰到好处的谦逊：“建国书记，刘部长得对，思想统一了，干活才有劲儿。”他顿了顿，话锋轻轻一转，“不过我有个想法——思想建设好不好，最终还得看老百姓能不能得实惠，经济能不能上去。要不下次常委会，咱加个专题？就疆咋用思想大解放，带青北经济破局’，把劲儿都往干事上使，是不是更实在点？”
这话一出口，屋里瞬间静了。周建国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下，手里的笔停在纸上——他没料到林锋不接茬，反而把“思想建设”这把刀反过来递了回来，还递得这么顺理成章。
“嗯……林锋同志这建议，倒是有点意思。”周建国打了个哈哈，赶紧转移话题，“这事儿回头再议，咱先搞下一个议题。”
林锋知道，正题来了。他坐直身子，声音亮堂了些：“建国书记，各位领导，我今儿想提请两件事。第一，青云工业园二期那五百万启动资金，得赶紧拨了——这是市发改委挂了号的重点项目，市长都有批示，现在工期卡着脖子，再拖就误事了。第二，我刚任常务副县长，按规矩，县财政局、发改委这些管经济的部门，是不是该划给我分管？这样干活也方便统筹。”
这话刚落地，周庆国“啪”地拍了下桌子，嗓门大得能掀屋顶：“林县长！不是我老周故意给你添堵！咱青北啥家底你不清楚？教师工资都快压不住了，维稳的钱更是抠了又抠！你张口就要五百万？还投到青云镇那穷山旮旯里？这不是为了你一个点，把全县的盘子都搅乱了吗？出了事儿谁扛？”
老刘赶紧接话，酸溜溜的：“就是啊！现在老百姓眼睛亮着呢，这么多钱砸下去，要是搞成‘面子工程’，最后烂在那儿，唾沫星子都能把咱县府大门淹了！”
公安局长孙健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打圆场似的：“哎呀，锋县长这干劲，我老孙服！为了青北发展，你这是真上心！”话锋一转，又慢悠悠地，“不过话回来，这钱可不是数目，安全咋保证？工程质量咋盯？要不先让审计、财政的同志搞个评估？程序走到位，咱心里也踏实不是？”
这话得漂亮，实则是把“拖延症”摆到了明面上——真等评估完，猴年马月都过去了。
罗建平还是那副“琉璃蛋”模样，低头喝茶不吭声；张为民瞅着周建国，等着书记定调子；王爱国推了推眼镜，赶紧跟上：“几位领导得都在理！既然有争议，咱就按规矩来——先让政府常务会整个详细方案，把风险都捋清楚了，再上常委会议，这样稳妥，也不违规不是？”
一圈下来，林锋提的事儿，愣是被他们用“规矩”“风险”给堵了回来，还堵得滴水不漏。
林锋没急，反而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盖着红章的文件，“啪”地拍在桌上：“各位领导，这项目不是青云镇自己的打闹，是**市里挂了号的重点预备项目**！”他指着文件上的市发改委公章，“市里头催了三回了，市长的批示在这儿——要是因为咱县没钱拖了进度，影响了全市的活儿，这责任谁担得起？”
这话一出来，周建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怕林锋闹，就怕林锋搬市里的名头。
没等周建国开口，林锋又转向缩在角落的纪委书记李建军，语气挺平和：“李书记，我问个事儿呗？”
李建军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笔“吧嗒”掉在桌上，赶紧捡起来，脸都白了：“林……林县长，您，您。”
“咱一直程序要正义，这没错。”林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可要是有人拿‘走程序’当幌子，故意卡脖子、拖后腿，甚至暗地里吃拿卡要，把程序变成挡路的石头——这算不算腐败？该不该查？”
这话像颗炸雷，在屋里炸开了。所有人都知道，财政局长张海是周建国的人，林锋这话，分明是指着张海的鼻子问，更是在逼周建国表态！
李建军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支支吾吾半，才挤出句：“这……这要是有证据，纪委肯定……肯定查……”
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周建国的脸从青转白，又从白转青，手指攥得指节发白。他盯着林锋看了半，终于重重地吐了口气：“行了！别争了！”
他是一把手，这会儿只能妥协——再僵下去，林锋真敢让市纪委来查，到时候麻烦更大。
“青云工业园不能停，这是市里的活儿！”周建国定流，语气却没了之前的硬气，“但五百万一次性拨了，风险太大，县财政也扛不住。这样，财政先拨两百万，让项目先动起来，别停了工！剩下的三百万，等林锋你拿出资金咋用、咋管的方案，再上会！”
“至于分管的事儿……”他顿了顿，“就按常务副县长的活儿干，遇到事儿及时沟通！”
“散会！”
周建国完，第一个起身就走，王爱国赶紧跑着跟上去，连文件都忘了拿。罗建平也不含糊，端着茶杯快步溜了，仿佛多待一秒都能沾麻烦；张为民收拾本子的时候，路过林锋身边，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林县长，行啊，这一手够硬。”
林锋没接话，等屋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靠在椅背上。第一仗，不算赢满，但也没输——两百万拿到了，分管的口子也撕开了，更重要的是，他让这些老油条知道，他林锋不是软柿子，更不是来混日子的。
回到办公室，陈明立马跟进屋，声音压得低低的：“县长，刚收到信儿，张海在财政局炸锅了，杯子都摔了，放话是这两百万想划走？门儿都没有！非要按最死的流程卡着！”
林锋冷笑一声，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通知审计局老郑，明儿上午我亲自去财政局‘调询，看看他们的专项资金都是咋用的。让他作，使劲作——作得越欢，摔得越疼！”
陈明点头应下，刚要出门，林锋的手机震了下——是市纪委副书记沈严发来的短信：“听你今儿在会上开邻一枪？够热闹的。张海那事儿，证据差不多齐了，市纪委这边，能动手了。”
林锋看着短信，嘴角勾起抹冷劲儿，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四个字：“时机正好。”
信息刚发出去，手机紧接着又是“叮”一声脆响，屏幕再次亮起。
是沈严发来的第二张照片——夜色下，财政局后墙的垃圾桶里，赫然躺着几团被撕碎的纸，一张碎片上，《工业园二期预算书》的标题和鲜红的公章残角依稀可辨，碎片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印。
照片下面，沈严只配了五个字：
“有人想毁账。”
林锋瞳孔猛地一缩，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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