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轩给出的截止日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林悦深知，留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些被精心粉饰过的报表，永远无法触及鑫辉材料的真相。她必须下沉，到那片布满铁锈与尘埃的土地上去，从缝隙中挖掘出被掩埋的事实。
出发前，她收到了K的简短补充信息：【目标公司安保松懈，但核心管理层近期活动频繁，建议避开正面接触。已标记其日常动线。】这正是她需要的。她向顾明轩提交了一份冠冕堂皇的尽调行程报备，列明了将与管理层会晤、参观生产线等标准流程。然而，这仅仅是明修栈道。
真正的行动，在暗处。她只带了被数据模型点燃了热情的赵辉，以及一位由顾明轩协调来的、沉默寡言的法务部专员。三人组轻车简从，如同普通的商务出差，抵达了鑫辉材料所在的工业老城。
第一站，绕过官方，直击现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工业区特有的、混合着金属粉尘和化工原料的沉闷气味。巨大的厂区静默地匍匐着，大部分车间已经停产，锈迹斑斑的管道和设备如同巨兽的骸骨，在灰蒙蒙的空下勾勒出萧条的剪影。
林悦没有按照虚假行程先去会议室寒暄，而是直接驱车来到了厂区边缘，那片她在报告中寄予厚望的土地。她让赵辉操作无人机进行高空测绘和多光谱影像采集，自己则戴上口罩和手套，徒步行走在荒草丛生、瓦砾遍布的厂区边界。她的目光如同探针，仔细扫描着每一寸土地。
很快，她注意到靠近内部河道的一片区域，植被明显稀疏，土壤颜色呈现不自然的深褐与暗红，甚至能看到一些结晶状的析出物。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丝难以形容的甜腻与腐蚀性气味。她不动声色地用随身携带的多个无菌取样袋，在不同点位、不同深度采集了土壤样本，并详细记录了GpS坐标和环境特征。这不是标准的环保检测流程，但足以作为一个强有力的初步疑点和谈判筹码。赵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林悦会如此专业和细致，连忙用长焦镜头捕捉地面细节。
第二站，倾听来自底层的声音。
下午，她彻底撇开了派来的、眼神闪烁的接待人员，带着赵辉和法务专员走进了与厂区仅一墙之隔的老旧居民区。低矮的房屋墙壁上附着着经年累月的工业尘霾。她选择了一家看起来开了很久、顾客多是老街坊的烟纸店，买了几瓶水，顺势和摇着蒲扇的店主，一位在鑫辉干了一辈子、如今退休在家的老师傅攀谈起来。
鑫辉？早就不行喽！老师傅叹了口气，混浊的眼睛里透着复杂的惋惜与怨愤，以前红火的时候，这河里的水夏都不敢开窗，味道冲鼻子！是彩色的！后来上面管得严了，污水不敢明着排了，但地底下...唉，那些年埋了多少东西，谁知道呢。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意味不明。
听厂里最近在申请一笔环保贷款，要治理？林悦拧开瓶盖，状似无意地问，眼神清澈，像个好奇的年轻人。
贷款？哼！旁边一个正在下棋的老头忍不住插嘴，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我看是想着最后捞一笔跑路！真要是治污，早十年干嘛去了？老张他家子，前年不是查出来...唉，不了不了。老头欲言又止，挥挥手，继续盯着棋盘，但话语里的信息量却让林悦心中凛然。法务专员默默在一旁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零碎的抱怨，朴素的直觉，却拼凑出与完美财报截然不同的图景。林悦默默记下了河道异味地底下埋东西最后捞一笔以及那个未尽的、关于工人健康问题的暗示。这些来自底层的证词，虽然无法作为直接证据，却是刺破谎言最锐利的针。
第三站，攻坚职能部门。
第二，林悦调整策略，直奔当地的环保局。她以沈氏集团战略投资部潜在投资方，需进行严格环境风险评估的身份，要求调阅鑫辉材料地块的历史环境监测记录和任何相关的评估文件。
接待的基层人员态度官僚而谨慎，以企业信息保密部分档案涉密等标准话术婉拒。林悦没有纠缠，她借用了卫生间的隔间，快速查阅了K昨晚发来的、关于该环保局内部架构和一些非公开的人员信息。她注意到一位姓李的老科长，即将退休，是负责该区域工业档案管理的元老，性格耿直，曾因坚持原则受过排挤。
她不再在前台浪费时间，而是通过内部通讯录和内线电话，直接联系到了这位李科长。她没有再咄咄逼蓉强调投资方身份，而是以晚辈请教学术研究为这座城市保留工业记忆、厘清历史责任的角度，与这位对这片土地有着复杂感情的老科长聊了起来。
或许是她的真诚姿态和提及的历史责任触动了他，或许是老科长想在退休前为这片土地做点正确的事，在犹豫再三、反复确认林悦的身份和意图后，他避开同事，带着他们三人来到恋案室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柜子前。
这份报告...李科长压低声音，从一摞废弃文件的底层抽出一份薄薄的、封面已经泛黄的打印稿，《鑫辉材料地块初步土壤环境筛查简报》，是几年前一次非正式排查后形成的初稿...当时因为一些你们明白的原因，没有最终形成正式结论，也没有归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悦一眼，手指在和两个字上点零，你们...参考一下就好，别是我这里拿的。
林悦接过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快速浏览，几个关键词如同冰锥般刺入眼帘：特定重金属及挥发性有机物残留超标邻近河道区域污染指数较高需进一步详查评估，潜在治理成本预估为中高。她的心跳加速了，指尖微微发凉。这就是孙副总试图掩盖的真相之一！一块存在明确污染隐患的土地，其治理成本将极大侵蚀未来的开发利润，甚至可能让整个项目变得无利可图，或者，这本身就是他们用来压低收购价、同时暗中获取利益的工具！
第四站，窥探未来蓝图。
带着环保局的收获，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走访了市规划局。这一次，林悦采取了更迂回也更高效的方式。她让赵辉利用其数据分析技能，交叉比对了近期该区域的土地拍卖公告、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批复、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及的重点发展区域等所有公开信息，迅速锁定了一位负责中长期区域规划的、年纪轻轻但已被委以重任的工程师。
林悦以请教行业发展趋势、了解政策导向为名，通过公开邮箱联系并邀请对方在规划局附近的咖啡馆简短交流。在轻松和非官方的氛围中，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对本地老旧工业区转型的看法和机遇。年轻的工程师显然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和理想，在不涉及保密细则的前提下，他透露的信息比林悦预期的更多：你们关注的那个鑫辉厂区所在的片区，上面确实有重点考虑，未来极大概率会纳入新一批城市更新与产业升级示范区的范畴，配套的政策力度、资源倾斜和审批速度，都会是顶格的...当然，这目前还只是内部讨论的比较靠前的方向，最终要以正式发布为准。
示范区！这个词让林悦眼中精光一闪。这远比普通的城市更新更具含金量，意味着更高的政策溢价、更低的获取成本和更广阔的操作空间！这彻底验证了她最初判断的价值，也让土地污染的阴影显得更加复杂——必须尽快在政策明朗前，以最低代价解决掉这个历史包袱。
带着沉甸甸的收获、清晰的思路和那份关键的《筛查简报》影印件，林悦一行人踏上了归程。然而，就在他们的车辆驶入城际高速公路后不久，一直盯着后视镜的赵辉，忽然有些不安地压低声音：悦姐，后面那辆黑色的SUV，没有挂牌照，从市区就开始跟着我们了，已经跟了三个路口，一直保持着固定距离。
林悦透过后窗看去，一辆黑色的日产SUV，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幽灵，不近不远地缀在后面，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车内的情况。
她的心微微一沉，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包，里面有那份至关重要的简报。他们的行动，果然还是引起了某些饶警觉。是孙副总狗急跳墙？是原老板的人？还是...K提到的，那个与财务总监联系的境外高手所属的势力？
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司机：保持正常速度行驶，留意下一个服务区入口。 同时，她拿出那部几乎从不主动联系的加密手机，准备启动与K的紧急通讯协议。
调查取得了关键性突破，但危险，也已如影随形，从网络的虚拟世界，踏入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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