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沈氏集团那间由冰冷玻璃和金属构筑的现代化办公室,林悦迅速将自己投入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战场。桌上摊开的不再是沾着泥土气息的样本和皱巴巴的笔记,而是闪烁着幽光的屏幕和打印整齐的数据报表。然而,从“鑫辉”带回来的那份《初步土壤环境筛查简报》的影印件,如同一个沉默的警示牌,被慎重地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上面冰冷的专业术语和超标数据,是她刺破谎言的第一把利龋
跟踪的黑色SUV在高速上跟了两个出口后便悄然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但这并未让林悦感到丝毫轻松,那短暂的尾随像一根尖锐的刺,精准地扎入了她的警戒区,提醒她暗处的眼睛始终存在。对方的警告意味远大于实际行动,这反而明,她在“鑫辉”的调查方向,不仅精准,而且很可能触及了某些人真正敏感的神经。
她需要将实地获取的那些零散的、感性的线索,与冰冷的数字逻辑相结合,锻造成一把能斩开迷雾、决定胜负的利剑。这个过程,被她清晰地划分为三步。
第一步,数据炼金。
她将自己锁在安全屋内,启动了“火种计划”的专用设备。首先,她将K通过匿名渠道传来的、关于“鑫辉材料”近五年的详细能耗数据、原材料采购清单与产成品库存记录,导入自建的交叉分析模型。屏幕上,一条条曲线开始交织、碰撞。
结果很快显现出诡异的背离:在主营业务收入呈现断崖式下跌、产能利用率不足百分之三十的情况下,某些特定环节的能源消耗和特定化学溶剂的采购量,下降幅度却远低于整体业务萎缩的速度,甚至在某个时间段还有幅反弹。同时,产成品库存的周转率低得惊人,但原材料库存的报损率和“工艺损耗”却维持在异常高的水平。
“这是在系统性虚增成本,做亏账本,为破产清算时压低资产估值、同时暗中转移或掩盖真实情况做准备。”林悦盯着屏幕上那清晰得近乎残酷的数据背离曲线,冷冷地得出结论。这份基于客观数据的分析报告,足以在技术层面严重质疑“鑫辉”管理层和原老板的职业操守与真实意图,为后续的强硬谈判定下基调。但这还不足以直接扳倒隐藏在沈氏内部的孙副总,她需要更致命的武器。
第二步,深挖利益链。
她向K下达了新的、风险等级更高的指令:“暂停对‘鑫辉’本身的深度挖掘。转向重点调查孙正宏副总及其直系亲属、身边核心助理、司机等人名下所有注册公司、参股基金、以及非直系亲属但存在可疑频繁资金往来的关联方。构建其外围关系图谱,比对时间线,寻找与‘鑫辉材料’或其原老板名下企业、乃至其上下游关联企业的资金交汇点。重点关注过去二十四个月内的异常资金流动。”
这是一步险棋,如同在布满传感器的雷区边缘行走。一旦被察觉,无异于直接向一位集团副总宣战,后果难以预料。但林悦别无选择,孙副总在评审会前的阻挠过于激烈,这反常的举动本身就明了很多问题。
K的效率和能力再次超出了林悦的预期。不到四十八时,一份高度加密、阅后即焚的文件包被传送至她的终端。里面是数张错综复杂、层层嵌套的关系图谱和多笔经过精心伪装、最终都诡异地流向海外离岸账户的资金流水截图,每一笔都附有简单的来源和路径明。
关键证据,如同深水下的巨兽,缓缓浮出水面:
孙副总的一位远房表侄,名义上是一名普通的文创公司老板,实际上却控制着一家名为“正清咨询”的空壳公司。这家公司几乎没有任何实际业务记录,办公地址是虚拟的,员工人数为零。然而,就在孙副总最初在内部力排众议、极力推动投资“鑫辉材料”项目后不久,“鑫辉”原老板实际控股的另一家贸易公司,便向“正清咨询”支付了一笔高达八位数的“战略规划与资源整合咨询服务费”。合同内容空洞无物,交付成果更是子虚乌樱
而这笔巨款,在进入“正清咨询”的账户后,并未停留,而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跨越多家皮包公司和地下钱庄的跨境操作,在短短一周内被分散转移,最终大部分资金都汇入了位于维京群岛的一个加密数字钱包地址。这个钱包地址的所有者信息被层层屏蔽,以K的能力,短时间内也无法直接穿透。
利益输送,证据链清晰!
孙副总并非真的看中了“鑫辉”那腐朽的主营业务,他真正看中的,是这块即将因为“城市更新示范区”政策而价值暴增的土地!他的计划是,利用职权推动沈氏投资,同时与“鑫辉”原老板勾结,通过虚增成本、做亏公司,一方面为破产重组、低价拿地铺路,另一方面,通过“正清咨询”这条隐秘通道,从中狠狠捞取一笔巨额的“咨询费”!他之前如此激烈地反对林悦的“资产剥离”方案,并非出于保守,而是因为那个高效、直接的方案,会彻底打破他原有的、依赖于公司持续混乱才能实现的暗中分赃计划!
第三步,设局,引棋。
手握如此清晰且致命的证据,林悦内心却异常冷静。她没有任何将其公之于众的冲动,那是最愚蠢的自毁行为。她需要借力,需要一个能在沈氏内部、在孙副总权力范围之上,且有足够动机和能力去动用这份证据的人。
顾明轩,是唯一且最佳的选择。
但她绝不能直接递交。如何让这份足以引爆集团内部地震的证据,“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顾明轩面前,且不暴露她自己是信息的源头,是决定成败最关键的一步。这需要精妙的算计和对人性、对权力运作规则的深刻理解。
她再次梳理了K发来的所有资料,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份关于“正清咨询”与某个缩写为“c.F.”的海外基金会曾有短暂接触的记录上。她心中一动,让K保持关注,但并未在此刻投入更多资源深究。眼下,所有的重心必须聚焦于如何将孙副总这个迫在眉睫的威胁解决掉。
她开始了极其精心的“包装”与“布局”。
首先,她以最快的速度,撰写了一份详尽的 《“鑫辉材料”项目风险补充报告》。这份报告的主体,重点围绕“土壤污染潜在治理成本评估”和“管理层道德风险与财务数据真实性分析”展开,大量引用了实地调研获取的信息和第三方数据,逻辑严谨,论证扎实。这份报告本身,已经是一份足以体现她卓越尽职调查能力的出色成果。
然后,在报告的附录部分,她巧妙地嵌入了几张经过处理的、看似是从公开商业信息平台抓取并重新绘制的股权结构图和企业关系图。在这些图中,“正清咨询”与“鑫辉”原老板旗下公司的关联被清晰地标注出来,但刻意隐去了最关键的资金流水细节和具体金额。同时,她将那张指向维京群岛加密钱包的、最致命的核心资金流向图,做了高度模糊化和碎片化处理——只保留了一个指向不明的虚线箭头,旁边标注着“异常大额资金流出”,并将其混杂在另外几张关于“鑫辉”普通供应商往来和正常税负分析的图表之中,毫不显眼。
最后,也是最具匠心的一笔,她在这份附录的末尾,用最的字体,添加了一句看似是分析师严谨习惯的备注:“注:以上部分关联信息及异常资金流向线索,来源于非正式渠道及初步交叉验证,准确性及完整性尚待进一步核实,仅作为潜在风险提示供内部参考,请勿对外引用。”
这份报告,在不知情者或层级不够的阅读者看来,是一份严谨、深入、敢于揭示风险的专业分析,充分体现了林悦的能力和责任心。但在顾明轩这样深谙内部斗争、对孙副总早有提防的明白人眼里,那模糊的虚线箭头、“异常大额资金流出”的字眼,以及那句“尚待核实”的备注,无异于黑暗中最清晰的灯塔,精准地指引他去发现冰山之下那庞大而危险的真相。他会立刻明白,林悦不仅查到了问题的核心,更掌握了足以一击致命的武器,并且,她以一种极其聪明且恭顺的方式,将开启这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恭敬地递到了他的手上,由他来决定开启的时机与方式。
她将这份报告通过公司内部系统,以“项目进度及风险更新”的名义,发送给了顾明轩,并按照流程抄送给了项目组的赵辉和法务专员。一切都符合公司规定,没有任何逾越或异常。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夜幕深沉,都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林悦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这片权力与资本交织的丛林,手中仿佛捏着一枚已经掷出的、关乎命阅骰子。她不需要,也不能再去主动推动什么。孙副总是顾明轩在集团内部推行其战略、清除元老派系障碍的最大绊脚石之一,如今,她将扳倒这块石头的证据与时机,一并交到了顾明轩手郑
她从一个冲锋在前、吸引火力的棋子,暂时退后,隐入了幕后的阴影,成为了一个能够影响棋局走向的……潜在的执棋者之一。
她拿起那本密码学专着,欧薄荷的清香已然几乎散尽。下一个来自柳芸的“信息”,会以何种形式出现?而那个缩写“c.F.”,与K警告的“科林式”抹除,又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她知道,短暂的平静即将结束,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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