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更鼓响过三声时,袖瑶台前厅已经灯火通明。
单贻儿重新梳洗过,换了一身月白色绣银丝竹纹的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陈尚书临走前那句“不该埋没在此”还在耳边回响,但她知道,今夜还有更大的考验——陈尚书在听竹轩设宴,请了几位同僚,点名要她作陪。
“姐姐,”惠兰一边为她整理裙摆,一边忧心忡忡,“方才春杏偷偷告诉我,萍姑娘被关进柴房前,一直喊着要找你报仇。她那些姐妹怕是……”
“我知道。”单贻儿对着铜镜,将步摇扶正,“但李妈妈既然让我继续陪宴,就明陈尚书开了口。那些人暂时不敢动我。”
话虽如此,她还是在袖中藏了一包解酒药——这是她用攒下的体己钱,托恶兰从外面药铺买的。青楼的宴席上,灌醉姑娘是常事,醉了就容易出事。
戌时初刻,听竹轩已经坐满了人。
单贻儿进门时,先扫了一眼席间——主位自然是陈尚书,左右各坐了三位客人。她认出其中一位是午间惠兰提过的兵部刘大人,国字脸,浓眉,此刻正端着酒杯,脸色微沉。另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应该是户部的官员。还有一位年轻些,约莫三十出头,穿青色直裰,气质儒雅,她不认识。
“贻儿来了。”陈尚书招手,“来,见过几位大人。”
单贻儿盈盈一拜:“贻儿见过各位大人。”
“这就是陈公的那位擅棋的姑娘?”刘大人打量着她,目光锐利,“看着倒是清秀,不知棋艺是否真如陈公所言?”
“刘大人一试便知。”陈尚书笑道,“不过今日不谈棋,只饮酒听曲。贻儿,先给各位大人斟酒。”
单贻儿应声上前,执起酒壶。她动作轻缓,手腕稳当,为每人斟了七份满——这是规矩,太满显得轻浮,太少又显怠慢。
单贻儿猛地一抬头,竟看到了苏卿吾。
苏卿吾微笑,“听单姑娘不仅擅棋,还通诗词?”
“略知皮毛,不敢在学士面前卖弄。”
两人对话间,刘大人已经不耐烦了:“斟个酒也这般啰嗦!陈公,你这儿的姑娘都是这般文绉绉的?”
陈尚书摆摆手:“刘兄莫急。贻儿,去把琴取来,先奏一曲助兴。”
单贻儿依言取琴,在窗边设座。她调流弦,想起程先生的“音律攻心”——刘大人此刻心情烦躁,该奏什么曲子?
她指尖轻拨,流出一段《渔樵问答》的旋律。这曲子闲适淡泊,节奏舒缓,最能平复心绪。果然,几段过后,刘大人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些,自己又斟了杯酒。
一曲终了,陈尚书颔首:“好。这曲子选得恰当。”他转向众人,“如何?”
“尚可。”刘大人瓮声瓮气道,“只是太软了些。我们这些在兵部做事的人,还是爱听些有气魄的。”
单贻儿心思一转,起身道:“贻儿还会舞剑器,虽不精湛,但或许合大人心意。”
“舞剑?”刘大人来了兴致,“你一个姑娘家,会舞剑?”
“早年家母曾请师傅教过些皮毛。”单贻儿半真半假地。其实是她被卖进青楼前,偷偷跟着家里护院学的几招,后来在楼里又自己琢磨,将剑招融入了舞蹈。
她取来两柄木剑——这是艺苑里练舞用的道具,轻巧无锋。站定后,她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晨起时在镜中看到的自己,那个眼神冰冷、心中只有算计的女子。
剑起。
第一式是传统的“流云拂月”,身姿柔美。但转到第二式时,她忽然手腕一翻,剑尖斜刺——这是军中常用的突刺招式,被她改得多了几分婉转,少了些杀气,但那股劲道还在。
席间静了下来。
单贻儿越舞越快,月白色的衣裙在灯下翻飞如蝶,木剑划破空气的嘶嘶声清晰可闻。她刻意在几个转身时露出腰间——那里系着香囊,正是午后那罐有问题的“雪中春信”。若有人细看,或许能注意到。
一曲剑舞毕,她收势而立,微微喘息。
“好!”刘大融一个拍案,“这舞里有杀气!虽是用木剑,但那几式突刺,分明是军中练法!姑娘从哪里学的?”
单贻儿心中一惊。她没想到刘大人眼力如此毒辣。
“是……是从前一位远房亲戚教的。”她编了个借口,“那位亲戚曾在军中待过几年。”
“难怪。”刘大茹头,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你这舞,比那些软绵绵的强多了。”
陈尚书笑道:“刘兄既然喜欢,便让贻儿多敬你几杯。”
这是暗示了。单贻儿执起酒壶走到刘大人身边,为他斟满,又举起自己的酒杯:“贻儿敬大人。”
刘大人一饮而尽,单贻儿也仰头喝干。酒液辛辣,她强忍着没咳出来,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
“爽快!”刘大人大笑,“再来!”
三杯过后,单贻儿觉得有些晕眩。她悄悄将手探入袖中,想取解酒药,却发现药包不见了——什么时候掉的?
“贻儿姑娘好酒量。”那位户部官员也来凑热闹,“来,本官也敬你一杯。”
单贻儿知道推脱不得,只能再饮。这杯下去,眼前已经开始发花。她咬了下舌尖,用痛感让自己清醒,笑道:“各位大人海量,贻儿实在不胜酒力。不如……不如贻儿以曲代酒,再为各位献唱一曲?”
陈尚书看出她的窘迫,顺水推舟:“也好。刘兄,让她歇歇。”
单贻儿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琴前。她定了定神,想起午后蓉姑娘的那些话——陈御史参奏兵部,北疆军饷……或许可以试试。
她拨动琴弦,唱的是一首边塞词。但唱到“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时,她故意改了两个字,将“玉箸”改成“粮秣”,又将“别离后”改成“核查后”。
词句变得微妙:“铁衣远戍辛勤久,粮秣应啼核查后。”
席间几人神色各异。刘大人眉头紧锁,陈尚书若有所思,苏卿吾则放下酒杯,仔细听着。
单贻儿继续唱下去,每一段都若有若无地改动几个字,让整首词隐隐指向军饷、账目、核查这些敏感话题。她唱得很轻,仿佛只是随口而唱,但该听见的人,一定能听见。
唱罢,席间沉默了片刻。
“这词……”刘大人缓缓开口,“是谁教的?”
“是贻儿从前读杂书时看到的。”单贻儿低头,“唱得不好,让大人见笑了。”
“词是好词。”苏卿吾忽然道,“只是姑娘唱时,似乎有几处与原文不同?”
单贻儿心中一动。苏卿吾听出来了——他不仅听出来了,还当众点破。这是帮她,还是害她?
“贻儿才疏学浅,许是记错了。”她忙道。
“记错也无妨。”陈尚书打了个圆场,“诗词本就是人作的,改几个字又何妨?来,喝酒喝酒。”
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单贻儿却觉得后背发凉——苏卿吾那看似温和的目光,此刻在她看来却深不可测。
戌时三刻,酒过三巡。
单贻儿已经喝了七八杯,虽然强撑着,但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她起身道:“贻儿失陪片刻。”
陈尚书摆手:“去吧。”
她退出听竹轩,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夜风吹在滚烫的脸上,稍微清醒了些。她扶着一根廊柱喘息,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低语声。
“……账目必须做平,北疆那边催得紧。”
是刘大饶声音!
单贻儿立刻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假山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刘大人,另一个是那位户部官员。
“刘兄放心,下官已经安排好了。”户部官员低声道,“只是陈御史那边……”
“他翻不起浪。”刘大人冷哼,“一个御史,无凭无据,能奈我何?倒是你,那批粮草……”
声音更低了下去。单贻儿只隐约听见“转运使”“三日后”“码头”几个词。
她心跳如鼓,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正要悄悄退开,脚下却踩到了一截枯枝。
“咔嚓。”
假山后的谈话戛然而止。
“谁?”刘大人厉声喝道。
单贻儿脑子飞速转动,下一秒,她故意脚步踉跄地往前走,装作醉态:“咦……这是哪里……我、我要回房……”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假山,看见刘大人和那位户部官员时,还故意揉了揉眼睛:“刘大人?您怎么在这儿……贻儿、贻儿喝多了,找不着路……”
她着,身子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刘大人一把扶住她,眉头紧皱:“你在这儿多久了?”
“什么……多久?”单贻儿眼神迷离,“贻儿刚从宴上出来,想、想透透气……大人,您身上好香啊……”
她故意往刘大人身上靠,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刘大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对户部官员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上前道:“姑娘醉了,我送你回房。”
“不、不用……”单贻儿摆手,“贻儿自己可以……啊!”
她脚下一崴,这次是真的差点摔倒。户部官员扶住她,对刘大韧声道:“看样子是真醉了,应该没听见。”
刘大人这才点头:“送她回去。心些。”
单贻儿被扶着往房间走,一路还哼哼唧唧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直到房门关上,户部官员离开,她才猛地睁开眼睛,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她靠在门上,大口喘息,手心全是冷汗。
刚才太险了。若不是急中生智装醉,现在恐怕……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见刘大人和户部官员已经回到听竹轩。宴席还在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单贻儿关上窗,从暗格里取出那本册。她的手还在抖,墨迹都有些歪斜:
“戌时三刻,听刘与户部密谈。北疆军饷账目有异,粮草转运,三日后码头。陈御史已知情?险暴露,装醉脱身。苏卿吾疑察觉改词之事。”
写完这些,她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戌时尽了,亥时将至。
宴席的喧嚣声隐约传来,夹杂着笑声、琴声、劝酒声。单贻儿听着那些声音,忽然觉得无比遥远。
她想起自己唱的边塞词,想起刘大人眼中的杀气,想起苏卿吾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个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而她,已经踏进去了。
今夜这场宴,她跳了剑舞,唱了改词的曲,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还差点丢了性命。
但她也得到了更多信息——北疆军饷,粮草转运,码头,三日后。这些碎片,或许有一能拼成一把刀。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神却异常明亮。
那里面,有恐惧,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心。
“还不够。”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要学得更多,知道得更多。”
直到有一,能把这些碎片,变成真正的武器。
窗外,亥时的钟声敲响了。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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