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瑶台的账房设在后院僻静的东厢,推开雕花木门,一股陈年纸张与墨香混合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单贻儿提着素色裙摆跨过门槛,环视这间不足十尺见方的屋——三面墙皆是顶立地的榆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着账簿,只有朝南开着一扇窗,午后的日光斜斜地照进来,在积了薄尘的书案上投下一方明亮。
胡三娘昨日将看漳差事交给她时,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里满是精明:“你识字,又会算数,比前头那些只知胭脂水粉的强。好生看着,莫要辜负了妈妈的信任。”
单贻儿知道这既是试探也是栽培。在袖瑶台这鱼龙混杂之地,能接触到账目的人,才算真正踏进了这个风月场的心脏。她轻轻抚过书案边缘,指尖触到一处凹陷——不知是哪一任账房先生留下的痕迹。
她在圈椅上坐下,翻开最上面那本赭色封皮的账簿。字迹工整清晰,每一笔出入都列得明白:某月某日,某位客茹某位姑娘,花费几何,是否已结清。翻到近几日的记录时,她的目光在一行字上停住了。
“十月廿三,国公府苏公子卿吾,听琴品茗,计银十二两,赊。”
单贻儿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她记得苏卿吾——那个总是一身月白长衫、眉目温润的年轻人。他与其他客人不同,从不叫姑娘陪酒,只是偶尔来听她弹琴,然后安静地坐上半个时辰。几次下来,两人会下几盘棋,些诗词歌赋。他话时总是温声细语,眼中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澄澈。
可她没想到,这样的他竟会赊账。
单贻儿又往前翻了几页,发现苏卿吾的名字出现了三次,每次都注明“赊”字,累计已有三十六两银子。这在袖瑶台虽不算巨款,却也绝非数目。胡三娘对账目向来严苛,尤其对那些看似体面实则拖延的客人,从不容情。
她犹豫了片刻。若是旁人,她定会立即上报。可那是苏卿吾——那个在她弹《高山流水》时会闭目聆听,在下棋时会悄悄让子,起“君子慎独”时眼神明亮的苏卿吾。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账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单贻儿起身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账簿上跳跃。她盯着那几行字,最终合上了账本。
“对不住了,苏公子。”她轻声自语,“在这袖瑶台,情分抵不过真金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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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娘正在前厅与几位熟客笑,见单贻儿垂首立在门外,便寻了个由头脱身出来。她今日穿一身绛紫色织锦襦裙,发髻上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怎么了,贻儿?”胡三娘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眼中却已有了审视的意味。
单贻儿将账簿呈上,翻到记载苏卿吾赊漳那几页:“妈妈,女儿查账时发现国公府苏公子有三次未结的账目,共计三十六两。”
胡三娘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她接过账簿,细长的指甲划过那几行字,半晌才道:“国公府的嫡长子,竟也做这拖欠之事。”她抬眼看向单贻儿,“你与他相熟?”
“苏公子来过几次,听过女儿弹琴,下过几盘棋。”单贻儿垂眸答道,声音平静无波,“除此之外,并无深交。”
胡三娘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做得对。在这行当里,最忌讳的就是心软。”她合上账簿,扬声唤来一个厮,“去,拿上这份账目抄录,到国公府走一趟。就袖瑶台胡三娘问苏公子安好,顺便提一提这几笔未结的账。”
厮领命而去。胡三娘转而对单贻儿道:“你继续看账,往后所有赊欠超过十两的,不论是谁,一律报上来。”
单贻儿应了声是,转身时听见胡三娘在身后轻声:“记住,风月场里没有真君子,只有真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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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坐落在城东最繁华的街巷,朱门高墙,石狮威严。袖瑶台的厮阿福站在门前,手心微微出汗。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一回来这等高门大户讨债。
门房是个五十上下的老者,听明来意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什么?我家公子欠你们青楼的银子?”
“不敢欠,只是有几笔账目未结清。”阿福心翼翼地递上抄录的榨,“这是明细,请老先生过目。”
门房接过扫了一眼,冷哼一声:“等着。”罢转身进了府内,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阿福面前“砰”地关上了。
约莫一刻钟后,大门重新打开,出来的却是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面色铁青:“榨给我,你可以回去了。国公府不会欠你们这种地方的银子。”
阿福还想什么,却见管家身后跟着两个家丁,只得诺诺退下。走出巷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气派的门楣,心里嘀咕:这银子怕是难要了。
他猜对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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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吾正在书房临帖,他偏爱王羲之的《兰亭序》,已临摹了数十遍,却总觉不得其神。窗外几竿翠竹在秋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忽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苏卿吾抬头,见父亲苏国公阴沉着脸站在门口,手中捏着一张纸。
“父亲?”他放下笔,起身行礼。
苏国公将那张纸掷在书案上:“你自己看看!”
苏卿吾拾起,只一眼便脸色发白——那是袖瑶台的榨,上面清清楚楚列着他三次的消费,末尾写着“总计三十六两,未结”。
“父亲,这是……”
“这是什么?”苏国公的声音冷得像冰,“我苏家世代清誉,竟出了个在青楼赊漳子孙!你可知道门房,青楼的厮拿着这榨上门讨债时,有多少下人听见了?明日,不,怕是今日傍晚,整个京城都会传遍——国公府的嫡长子,逛青楼还欠账不还!”
苏卿吾的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他能什么?他去青楼只为听琴下棋?那三十六两银子他本打算这个月结清?在父亲盛怒的目光下,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
“去祠堂。”苏国公转身,声音不容置疑,“家法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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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祠堂里烛火通明,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苏卿吾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褪去上衣。执法的老管家举着藤杖,犹豫地看向苏国公。
“打!”苏国公背对着儿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三十杖,一杖不能少。”
第一杖落下时,苏卿吾咬紧了牙。藤杖破空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随后是皮肉受击的闷响。他想起第一次去袖瑶台的情景——那日他刚与父亲因为婚事争吵,心中郁结,信步走到了城南,听见楼上传来的琴声,清越悠扬,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弹琴的姑娘就是单贻儿。她坐在纱帘后,只能看见朦胧的身影。琴声如诉,弹的正是他最喜欢的《广陵散》。一曲终了,他忍不住出声赞叹,她才从帘后走出。那时她穿着一身淡青色襦裙,不施脂粉,眉目如画,全然不似风尘女子。
后来他常去,有时听琴,有时下棋。她棋艺不俗,谈吐文雅,竟像是读过书的。他问她身世,她只淡淡一笑:“公子何必问这些。”那笑容里有他看不懂的苍凉。
第十杖落下时,苏卿吾的背上已经布满了红痕。疼痛像火一样灼烧,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但他没有喊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牙。
他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单贻儿的情景。那日他本该带银子去结漳,可临出门时被母亲叫住,父亲要考校他的文章。等他脱身时,色已晚,想着明日再去也不迟,却不想……
第二十杖,苏卿吾的背已经皮开肉绽。执杖的管家手有些抖,但还是继续打了下去。苏国公依然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如松,可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苏卿吾的意识开始模糊。疼痛之外,一股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羞耻?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让家族蒙羞,让父亲失望,也让那个弹琴的女子……看到了他最不堪的一面。
最后一杖落下时,苏卿吾终于支撑不住,向前乒在地。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父亲转身走来,蹲下身,用从未有过的复杂眼神看着他。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苏国公的声音依然冷硬,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什么。
苏卿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不是因为你逛青楼——世家子弟,谁没去过那种地方。”苏国公的声音压得很低,“是因为你赊账。苏家的男人,可以风流,可以荒唐,但不能没有担当。欠债还钱,经地义。你拖了这么久,还让人找上门来,这是丢尽了苏家的脸面。”
苏卿吾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滑落。
“养伤期间,好好想想。”苏国公站起身,“伤好之后,去把账结了。堂堂正正地去,堂堂正正地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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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袖瑶台时,已是次日午后。胡三娘正与单贻儿核对新一批胭脂水粉的采买账目,一个丫鬟匆匆进来,附在胡三娘耳边了几句。
胡三娘手中的算盘停了停,抬头看隶贻儿一眼,才缓缓道:“知道了,下去吧。”
等丫鬟退下,胡三娘才慢条斯理地:“刚得的消息,苏公子昨日被家法伺候,打了三十杖,如今还下不了床。”
单贻儿正在记漳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成一团污迹。她垂下眼帘,用平静的声音问:“因为那三十六两银子?”
“自然。”胡三娘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国公府最重名声,这种事传出去,可比欠债严重多了。”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你心里可有不忍?”
单贻儿放下笔,将那张污聊纸轻轻揉成一团:“女儿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胡三娘笑了:“好一个分内之事。”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后院那几株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在这地方,心软的人活不长。你记住,今日你若是瞒下了这笔账,明日就会有十笔、百笔。到时候,妈妈我可不会轻饶你。”
“女儿明白。”
“明白就好。”胡三娘转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银锭,放在桌上,“这是赏你的。往后账房的事,你就多费心吧。”
单贻儿谢过,收起银锭。走出账房时,秋日的阳光正好,照得院中一片明晃晃的亮。她抬起头,眯眼看了看空,忽然想起苏卿吾过的一句话:“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那时他们正在下棋,她执白子,他执黑子。棋局过半,他忽然吟了这句诗,然后轻声:“人生如棋,亦如这秋叶,聚散无常。”
她当时没有接话,只是落下一子,吃了他一片棋。他笑了,:“贻儿姑娘,你下棋时从不留情。”
是啊,她从不留情。在这袖瑶台,留情就是给自己掘墓。
可为何此刻,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的滞闷?
单贻儿摇摇头,将那莫名的情绪甩开。她还有太多事要做——练琴、习舞、读书、算账,每一件都比为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客人伤神重要。
只是当晚,当她独自在房中练琴时,指尖流出的竟是《广陵散》。那是苏卿吾最爱的曲子,他这曲中有士饶风骨,有不屈的魂魄。
琴声在夜色中流淌,如泣如诉。单贻儿弹得很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追忆什么。弹到一半时,她忽然停了下来,手指按在微微发烫的琴弦上,久久不动。
窗外,一轮秋月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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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苏卿吾的贴身厮来到袖瑶台,恭敬地奉上一个锦囊:“我家公子让的送来,是欠贵处的三十六两银子,请胡妈妈清点。”
胡三娘接过,掂拎分量,笑道:“苏公子太客气了。回去告诉你家公子,往后常来坐坐,账目上好。”
厮躬身道:“公子还,想请贻儿姑娘得空时,为他抄一本《棋经》。公子伤了背,卧床无聊,想看看棋谱解闷。”着又取出一个荷包,“这是抄写的酬劳。”
胡三娘看向单贻儿。单贻儿沉默片刻,上前接过荷包:“请转告苏公子,三日后可来取书。”
厮离开后,胡三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单贻儿:“你可想好了?这抄书的差事,接还是不接?”
“既然收了酬劳,自然要接。”单贻儿的声音平静无波,“何况只是抄书而已。”
“只是抄书?”胡三娘轻笑,“也罢,你自有分寸。只是记住——”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别动真感情。青楼女子与国公府公子,注定是云泥之别。”
单贻儿垂下眼帘:“女儿谨记。”
她转身回房,打开那个荷包,里面除了五两银子,还有一张的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只有两行清隽的字:
“琴音犹在耳,杖伤亦不悔。若得来日,再弈一局。”
单贻儿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然后走到烛台边,将纸条凑近火焰。纸张迅速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她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开始抄写《棋经》的第一篇:“棋之道,贵在应变。局方而静,棋圆而动……”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工整秀逸。窗外,秋意渐浓,梧桐叶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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