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瑶台的库房在二楼尽头,常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浮动着旧物特有的微尘气息。单贻儿提着绢灯走进来时,几只灰蛾扑簌簌地从堆叠的锦缎后飞起,在昏黄的光晕里划出凌乱的轨迹。
这是嬷嬷交给她的新差事——整理积压多年的杂物。是整理,实则是想看看这新来的姑娘是否细心可靠。单贻儿心里明白,在这青楼里,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件差事都是考核。
她将灯放在一张掉漆的八仙桌上,开始挪动那些蒙尘的箱笼。大多是些褪色的戏服、断了弦的乐器、或是些过时的头面首饰。直到她移开一只沉重的樟木箱时,墙角露出一截暗红色的织锦卷轴。
单贻儿俯身拾起,沉甸甸的。解开系带时,尘埃簌簌落下,在灯光下飞舞如金粉。卷轴缓缓展开,墨色在昏黄绢面上渐渐显露——竟是一册装帧考究的手抄本,封页上书三个端正的隶字:
《群芳谱》
她盘膝坐在尘埃里,绢灯搁在身旁,借着光细细读去。
开篇是一行注:“余游历四方三十载,访名妓佳话,录其生平,以证风月场中亦有奇女子,非尽沉沦之辈也。”
单贻儿的心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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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薛涛
“薛涛,字洪度,长安人。父薛郧仕宦入蜀,涛幼聪慧,八岁能诗。父以‘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织试之,涛应声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之,知其命数,果验。”
“及笄入乐籍,居浣花溪畔,制十色笺,世称‘薛涛笺’。韦皋镇蜀,召其侍酒赋诗,名动西南。与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杜牧诸名士唱和,终身未嫁。诗五百首,今存九十余。晚年着女冠服,居碧鸡坊,建吟诗楼,清幽度日。”
单贻儿的手指轻抚过“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几字。八岁的女孩对着庭中梧桐脱口而出的诗句,竟成了她一生的谶语。可那薛涛终究在迎来送往中,活出了自己的风骨——以诗才立世,以匠心制笺,与当世最顶尖的文人平起平坐。
她继续往下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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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李师师
“李师师,汴京人。本姓王,染局匠之女,幼丧母,父以浆粥养之。四岁,父入狱死,遂入娼籍李蕴家,改姓李。”
“师师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名冠京师。宋徽宗微服访之,一见倾心,赐金银财帛无数。然师师不慕荣利,尝助梁山泊燕青周旋招安事。靖康之变,金人索师师,张邦昌欲献之,师师怒斥:‘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乃折金簪吞之,未死,复吞金而死。后葬于汴京东城外。”
单贻儿屏住呼吸。青楼女子,竟有如此气节。面对亡国之祸,连许多朝臣都屈膝示敌,这女子却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她不是谁的附庸,甚至在国难时,比许多男子更知何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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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梁红玉
“梁红玉,京口娼家女。初隶教坊,识韩世忠于微时。时世忠为校,红玉奇其貌,曰:‘此非凡人也。’遂委身焉。”
“建炎三年,苗傅、刘正彦作乱,红玉携幼子夜驰秀州,报世忠勤王。黄荡之战,红玉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以功封安国夫人、护国夫人。后世忠屯楚州,披荆棘,立军府,与士卒同力役,红玉亲织薄为屋。病卒,葬苏州灵岩山下。”
读到此处,单贻儿眼眶微热。梁红玉从娼冀夫人,从击鼓战阵到织薄为屋,她从未困于出身。乱世中,她看见了英雄,便勇敢相随;国家需要时,她擂鼓助战,不让须眉。她的命运不是被谁拯救,而是与所爱之人并肩作战,共同开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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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柳如是
“柳如是,本姓杨,名爱,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幼年被卖入吴江周家为婢,后坠章台,易名影怜。工诗善画,与复社、几社诸生游。”
“年二十四,嫁钱谦益。谦益筑‘我闻室’以居之,号河东君。清军南下,如是劝谦益殉国,谦益以水冷推辞,如是奋身欲投池,被阻。钱谦益降清北上,如是留南京,暗中资助抗清义军。谦益卒,族人争产,如是悬梁自尽,年四十六。遗书曰:‘夫君之业,不可散;妾身之节,不可辱。’”
好一个“妾身之节,不可辱”!单贻儿胸中涌起一股热流。柳如是选择钱谦益时,他已年近花甲,而她正当青春。世人多讥她贪图名利,却不知在这段姻缘里,坚守气节、保有风骨的,恰恰是这青楼出身的女子。当丈夫屈膝示敌,她试图以死明志;当家族欺凌,她以生命扞卫尊严与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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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董宛
“董宛,名白,字宛,又字青莲。金陵人,隶南京教坊司。性恬淡,厌歌舞喧闹,独爱山水、诗文、茶道。”
“慕名士冒辟疆才名,自往见之,愿委身。辟疆初犹豫,宛追舟二十七日,矢志不移,终成眷属。归冒家后,尽弃铅华,习女红,理家政,与辟疆研习诗文、考订古籍。清兵南下,随夫逃亡,劳瘁致疾,年二十八卒。辟疆着《影梅庵忆语》悼之,字字泣血。”
单贻儿轻轻叹息。董宛用二十七日的执着,换来了寻常女子的一生。她不是被动等待救赎,而是认清所爱,便勇敢追求。进入冒家后,她迅速转换角色,成为能持家、能伴读的贤内助。她的早逝令人扼腕,可她用短短二十八年,活出了属于自己的完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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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末还有数行字,墨色较新,似是后来添补:
“余录此谱,非为猎奇。盖欲世人知:风尘之中,多有奇女。或才情盖世,或气节凛然,或胆识过人,或情义深重。其身虽陷淤泥,其心常怀明月。”
“今世女子,若逢逆境,当观此谱,知地广阔,非止一途。命运如丝,纵被搓揉成线,亦可自绣锦绣。”
单贻儿缓缓合上卷轴,库房内一片寂静,只闻自己心跳如鼓。
绢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映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那些女子的面容仿佛在昏暗中一一浮现——制笺的薛涛,吞金的李师师,击鼓的梁红玉,殉节的柳如是,追爱的董宛。她们不再只是书页上的名字,而成了活生生的存在,隔着时空与她相望。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她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织锦封面。
这些女子都不曾屈服。无论命运将她们抛向何方,她们都在那方寸之地,开出了自己的花。有的以才情立世,有的以气节留名,有的在爱情中成全自我,有的在乱世里担当大义。
单贻儿忽然想起自己被卖入青楼那日,嫡母冷笑着:“你这样的庶女,进了那地方,便永世不得翻身。”
嫡姐在一旁掩口轻笑:“好歹吃穿不愁,总比在家碍眼强。”
当时她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心中只有无尽的恨与绝望。可此刻,看着这卷《群芳谱》,那恨意忽然沉淀下来,化作某种更坚实的东西。
“命运如丝,纵被搓揉成线,亦可自绣锦绣。”她重复着卷末的话,声音在空荡的库房里微微回响。
远处传来袖瑶台的丝竹声,笑语隐隐,那是她如今身处的人间。但她的心,已经穿过这尘封的库房,越过数百年的光阴,与那些女子站在了一起。
单贻儿心翼翼地将《群芳谱》卷好,却没有放回原处。她将它带回自己的房间,藏在枕箱最底层。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月光从窗棂透入,在地面铺开一片清辉。她想起薛涛的十色笺,想起李师师吞下的金簪,想起梁红玉擂响的战鼓,想起柳如是欲投的池水,想起董宛追了二十七日的舟船。
她们每个人,都在绝境中找到了自己的路。
那么她单贻儿呢?
苏卿吾教她下棋时曾:“棋局如人生,看似处处受限,实则步步皆有可能。”
她此前只想着如何在这青楼存活,如何报复嫡母嫡姐。可今夜之后,她看见了更大的可能——不是仅仅成为名妓,不是仅仅报复仇人,而是像谱中女子那样,活成一个传奇。
窗外的梆子声响起,三更了。
单贻儿坐起身,就着月光研墨铺纸。她提起笔,犹豫片刻,在纸笺上写下:
“贻儿阅《群芳谱》有感:
身陷淤泥非我罪,心向明月自生辉。
他年若遂凌云志,不教青史掩芳菲。”
写罢,她将纸笺轻轻吹干,与《群芳谱》收在一处。
从今夜起,她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不是被动承受命运,而是主动塑造它;不是仅仅求生,而是要求一个配得上她的医生。
月光渐渐西斜,单贻儿终于合眼睡去。梦中,她看见无数女子从历史深处走来,她们穿着不同朝代的衣裳,有的执笔,有的抱琴,有的佩剑,有的拈花,她们朝她微笑点头,然后汇成一条发光的河,流向晨曦微露的际。
第二清晨,当袖瑶台还沉浸在夜宴后的静谧中时,单贻儿已经起身。她对镜梳妆,手法依旧娴熟,眼神却已不同。
镜中的女子眉眼清丽,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里,有薛涛的才情,李师师的刚烈,梁红玉的胆识,柳如是的气节,董宛的执着。
还有她单贻儿自己的——决意。
嬷嬷推门进来时,看见她已经穿戴整齐,不由得一愣:“今日怎么这般早?”
单贻儿转身,施了一礼,声音清亮如晨露:“从今日起,贻儿想多学些东西。”
“哦?想学什么?”
“琴棋书画自不必。”单贻儿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若有经史子集,也想涉猎;若有剑舞拳脚,也想尝试。”
嬷嬷诧异地看着她,这姑娘眼中的光芒,与昨日截然不同。那不再是一个被迫坠入风尘的少女的屈从,而是一种……一种近乎野心的明亮。
“你一个青楼女子,学那些做什么?”嬷嬷忍不住问。
单贻儿微微一笑,那笑容让嬷嬷莫名想起多年前在某个寺庙见过的一尊菩萨像——低眉慈目,却自有千钧之力。
“嬷嬷,”她轻声,“青楼女子,难道就只能学取悦男饶本事么?”
她没再下去,但嬷嬷从她眼中读懂了未尽之言。
那一整,单贻儿比往常更加用心地学习。弹琴时,她想象自己是薛涛,在浣花溪畔制笺吟诗;习舞时,她想象自己是梁红玉,在战船上擂鼓助威;学画时,她想象自己是柳如是,在“我闻室”中与丈夫切磋诗艺。
每一个姿态,每一个眼神,都开始有了不一样的重量。
傍晚时分,苏卿吾如约前来教棋。他敏锐地察觉到单贻儿的变化——她下棋时更沉稳了,布局更深远了,甚至偶尔会走出一些他从未教过的、大胆而精妙的着法。
“贻儿今日似乎有所不同。”他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
单贻儿拈起一枚白子,在指尖转了转,轻轻放在棋盘上:“只是忽然明白,棋局如人生,不应只求苟活,当谋全局。”
苏卿吾凝视她良久,忽然笑了:“你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明珠蒙尘,终将拭去;凤凰浴火,必得重生。”
单贻儿手微微一颤,棋子险些掉落。她抬头看向苏卿吾,这位书香门第的公子眼中没有轻浮,只有真诚的欣赏。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
夜深人散,单贻儿回到房中,再次取出《群芳谱》。她将它放在枕边,如同一个承诺,一个见证。
窗外,金陵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秦淮河上的画舫还亮着星星点点的光。那些光倒映在水中,随波摇曳,碎成万千金鳞,又聚合起来,仿佛一条永不熄灭的星河。
单贻儿站在窗前,望着那星河,轻声对自己:
“薛涛以诗立世,李师师以死明志,梁红玉以武建功,柳如是节气长存,董宛以情动人。”
“而我单贻儿,要活得比她们都长久,都精彩。”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和远处隐约的歌声,拂过她的面颊。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金陵城的夜晚,这属于她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开始。
《群芳谱》静静躺在枕边,书页在风中轻轻翻动,停在其中一页。月光恰好照在那行字上:
“命运如丝,纵被搓揉成线,亦可自绣锦绣。”
今夜之后,单贻儿手中的丝线,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锦绣了。
而那锦绣的第一针,就绣在这袖瑶台的库房里,绣在那卷尘封的《群芳谱》被重新打开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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