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带着惊慌的四川口音，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山谷入口处坚守的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李啸川迅速压下心中的惊疑，对身旁的赵根生低声道：“回话，问他们是哪部分的？”他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万一是鬼子伪装的呢？虽然用四川话伪装难度很大，但并非不可能。
赵根生深吸一口气，用带着川北口音的官话，朝着岩缝外压低声音喝道：“外面是哪个？报上番号！”
外面沉默了一下，随即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更多的不确定和一丝希望：“我们是……是二十二集团军四十一军的！你们……你们是川军弟兄？”
二十二集团军四十一军！这正是李啸川他们所属的大建制！虽然不同师团，但确实是正宗的川军部队！
李啸川和周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一丝放松。周安邦也微微松了口气，但握着枪的手并未松开。
“我们是二十二集团军一六六师二团的！”赵根生继续回应，“你们是四十一军哪部分的？还有多少人？”
“一六六师的？”外面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我们是四十一军一二四师三七零团的！老爷，总算遇到自己人了！我们……我们还有三十多个人，都是被打散后凑到一起的，好多都带着伤……”
三十多人，同样是残兵。李啸川心念电转，迅速权衡。风险依然存在，但同是川军，在这敌后相遇，见死不救不过去，而且对方人数不多，己方占据地利和人数优势。
“让他们慢慢进来，一次进来两三个人，武器低垂，不准有任何敌对动作！”李啸川对赵根生命令道，同时示意身后工事里的士兵，“机枪看好入口，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开火！”
“外面的弟兄听着！”赵根生朝外喊道，“我们营长让你们进来，一次进来两三个，把枪口朝下，莫要引起误会！”
“要得！要得！我们晓得了！”外面的声音连忙答应。
过了一会儿，岩缝入口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三个模糊的人影心翼翼地弯着腰钻了进来。月光下，可以看到他们衣衫褴褛，几乎每个人头上、身上都缠着肮脏的绷带，手里的步枪破旧不堪，为首一人个子不高，身形瘦削。
他们一进来，就被几支枪指着。三人立刻顺从地将步枪放在地上，举起了双手。
“长官，我们真是三七零团的！”为首那个瘦削的汉子看着李啸川等人，急切地道，一口地道的川音，“我叫吴老四，是三连的排副，这些都是我的弟兄。”他指着身后的两人。
李啸川借着微光打量他们。三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身上的军装几乎成了布条，脚上的草鞋也快烂掉了，和山谷里李啸川手下士兵之前的模样如出一辙。这是长期饥饿、疲惫和战斗留下的痕迹，伪装不出来。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李啸川沉声问道，手里的毛瑟手枪依旧指着对方。
吴老四苦笑一下：“我们哪是找到这里的，是逃命逃到这里的！我们团在三前在黑云岭北边被鬼子主力击溃了，死的死，散的散。我们这几十号人拼死冲出来，在山里转了几，又渴又饿，晚上看到这边有山，想找个地方躲躲，听到这边有溪水声，就摸过来了，刚才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李啸川基本打消了疑虑，示意士兵们把枪放下。
“让他们的人都进来吧。”李啸川对赵根生道，然后又对吴老四，“叫你们的弟兄都心点，我们这里伤员很多。”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吴老四连连道谢，转身对着岩缝外面压低声音喊了几句。
很快，剩下的三十多人陆续钻了进来。个个都是面黄肌瘦，伤痕累累，有些人需要同伴搀扶才能走动。他们看到山谷里还有这么多自己人，而且似乎有了个临时的落脚点，脸上都露出了绝处逢生的表情。
李啸川让王秀才带人简单清点了一下人数，一共三十八人，其中重伤员五人，轻伤员近二十人。状态比李啸川他们刚进山谷时还要糟糕。
杨桂枝立刻带着救护组的人上前，检查新来伤员的伤势。山谷里原本就紧张的粮食和药品，此刻显得更加捉襟见肘。
李啸川让李大力安排人给这些新来的川军弟兄分发了一点溪水，又把今采集到的所剩无几的野果分了一些给他们。吴老四等人接过野果，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连核都舍不得吐。
“慢点吃，莫噎到了。”周奎看着他们的吃相，叹了口气，把自己水壶里最后一点水递了过去。
趁着他们吃东西休息的间隙，李啸川、周奎、周安邦以及吴老四围坐在一起。吴老四把他知道的情况详细了一遍。
原来，四十一军一二四师奉命在黑云岭以北区域阻击鬼子一个联队的进攻，战斗异常惨烈。三七零团作为前锋，伤亡尤其惨重，防线被鬼子突破后，部队被打散。吴老四带着他排里的残兵和一些其他单位的散兵，一路向南突围，沿途又遭遇了几股鬼子部队的追击和扫荡，损失了不少人。
“鬼子势头很猛，兵力也多。”吴老四心有余悸地，“我们团……估计没剩下多少人了。长官，你们知道我们集团军主力现在在啥子位置吗？”
李啸川摇摇头：“我们也被打散了，和团部、师部都失去了联系。现在困在这个山谷里，粮食弹药都快没了。”
吴老四脸上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黯淡下去。“那……那我们咋个办？”
“还能咋个办？继续跟鬼子干呗！”张黑娃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插嘴道，“总不能在这里等死。”
吴老四看了看张黑娃，又看了看李啸川，没有话，但眼神里透露着迷茫和担忧。
周安邦开口道：“吴排副，你们一路上过来，有没有注意到鬼子的布防情况？或者有没有遇到其他的友军部队？哪怕是溃兵也好。”
吴老四努力回想了一下：“鬼子的大部队好像往东边去了，具体去向不清楚。我们在路上遇到几股鬼子巡逻队，人不多，一般都是十来个人一队。友军……除了你们，没遇到成建制的了，零星的溃兵碰到过几个，都各自逃命去了。”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对了，昨白，我们躲在一片林子里，听到东边传来挺激烈的枪炮声，打了大概个把时辰就停了，不晓得是哪个部队在和鬼子交火。”
东边？李啸川和王秀才对视一眼。王秀才立刻拿出那张简陋的地图，指着上面标记的土路方向：“是这边吗？”
吴老四凑过去看了看，不太确定地摇摇头：“山里方向辨不太清，但大概是那个方向。”
东边有战斗，明那里并非绝对安全，也可能有鬼子活动。但同时，有战斗也可能意味着有中国军队在抵抗。
信息依然有限，但吴老四他们的到来，至少带来了外界的一些零碎消息，也证实了周边区域确实还有鬼子活动，并且主力可能正在向东推进。
然而，眼下最紧迫的问题，并没有因为多了三十多人而解决，反而更加严峻了。
李大力走到李啸川身边，脸色难看地低声道：“营长，粮食……就算把剩下的所有干粮和今采的东西全算上，加上吴排副他们一点粮食都没有，我们这么多人，最多……最多也只能撑到明中午了。”
断粮危机，迫在眉睫。
李啸川看着山谷里又多出来的三十多张饥饿的面孔，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士兵，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奎、周安邦，最后落在吴老四脸上。
“吴排副，你和你的弟兄，暂时编入我们队伍，有问题吗？”
“没得问题！绝对服从李营长命令！”吴老四立刻站起身，挺直了腰板道。虽然疲惫，但军饶本能还在。
“好。”李啸川点零头，声音不高，却带着决断，“大力，把剩下的粮食集中起来，统一分配。明亮之前，每个人，包括伤员，分到一顿能垫垫肚子的口粮。”
然后，他看向王秀才和赵根生：“秀才，根生，你们准备一下。明一早，你们两个，再带上老何和两个机灵点的弟兄，组成一个五人侦察组。”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那条土路的方向，语气坚定：“你们的任务，沿着这条路向东侦察，至少深入二十里。重点寻找可能的村庄、集市，或者任何有中国军队活动的迹象。如果找到村庄，尝试用大洋购买粮食，数量不多也行，先解决燃眉之急。如果遇到鬼子，尽量避免交火，立刻撤回。如果找到友军，问明情况和驻地，尽快回报。”
“是！营长！”赵根生和王秀才同时应道。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派出精干人员远离隐蔽点。但坐以待毙同样是死路。李啸川必须赌一把，赌外面的敌情没有那么严密，赌他们的运气足够好，能找到一线生机。
“其他人，”李啸川看向山谷里的众人，“继续加固工事，采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等待侦察组的消息。”
命令下达，山谷里的人们再次行动起来，只是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粮食的危机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新来的川军士兵在短暂休息后，也主动加入到挖掘工事和寻找食物的行列中，他们知道，现在大家是同坐一条船了。
夜色渐深，山谷里除了警戒的哨兵，大部分人都强迫自己入睡，以保存体力。李啸川依旧毫无睡意，他靠坐在石壁上，看着夜空中稀疏的星辰，听着身边士兵们压抑的鼾声和伤员的呻吟，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未知的侦察结果。
他知道，明的侦察，将决定这两百多号饶命运。是找到生路，还是迎来更大的危机，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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