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顾景琛的囚车穿过重重戒备的大门，驶入了一片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高墙、电网、了望塔，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肃穆的灰色调，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灰尘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沉闷气味。
办理入监手续的过程机械而冰冷。拍照、按指纹、上交所有个人物品（尽管他已一无所有）、领取统一编号的囚服（粗糙的深蓝色布料，散发着漂洗剂的刺鼻味道）、进行简单的体检（敷衍了事）和入监教育（照本宣科）。每一个环节，顾景琛都像木偶一样被推来搡去，耳边是狱警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指令。判决书上那“有期徒刑十二年”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时刻烫灼着他残存的意识，带来阵阵眩晕和虚脱福
他被分配到邻四监区的一个普通监舍。监舍不大，左右两排上下铺的铁架床，住了八个人。当顾景琛拖着依旧疼痛的左腿，抱着简陋的被褥和洗漱用品，跟在狱警身后走进监舍时，七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些目光，好奇、审视、冷漠，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带着痞气和估量的打量。顾景琛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单薄的身躯和苍白的脸。
“新来的，睡那个上铺。”领他进来的狱警指了指最里面靠门口的一个上铺位置，交代了几句监规，便锁上门离开了。
铁门关闭的“哐当”声，让顾景琛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那扇门隔断了他与自由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他抱着东西，艰难地挪到那个指定的铺位前。上铺，意味着上下不便，尤其是对他这条伤腿。
“哟，新来的，犯什么事儿进来的？”一个身材粗壮、剃着光头、脸上有道疤的汉子斜倚在下铺，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弄来的、没有过滤嘴的烟屁股，斜睨着顾景琛，声音粗嘎。
顾景琛身体一僵，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诈骗。”
“诈骗？”旁边一个瘦高个、眼神灵活得像老鼠的男人嗤笑一声，“骗了多少啊？看你这白脸样儿，骗女人钱吧？”
监舍里响起几声毫不客气的哄笑。顾景琛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在这里，罪行似乎也影鄙视链”，而诈骗，尤其是骗女人钱的诈骗犯，往往处于底层，被认为是最没种、最下作的。
“判了多久啊？”又一个声音问，带着戏谑。
顾景琛喉咙发干，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十二年。”
“嚯！十二年！可以啊，子，骗得不少嘛！”光头疤脸汉子弹掉烟灰，站起身，走到顾景琛面前。他比顾景琛高出半个头，壮硕的身材带着压迫感，“叫什么名儿？”
“顾……顾景琛。”
“顾景琛？”光头男重复了一遍，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名字倒挺文艺。以后在这儿，叫你‘顾骗子’得了。听着，新来的有规矩，懂不懂？”
顾景琛茫然又恐惧地看着他。
“规矩就是，”光头男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监舍里其他人，“以后你的活儿，哥几个心情好帮你干干，但你得懂‘孝敬’。家里送东西进来，好吃的，好烟，先紧着哥几个。明白吗？”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勒索和欺凌。顾景琛想不，但他不敢。他看着周围那些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他卑微地点零头。
“算你识相。”光头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顾景琛一个趔趄，伤腿传来一阵刺痛。
欺凌，从他踏入这间监舍的第一起，就开始了。
吃饭时，他的饭菜里总会被“不心”拨走大半的肉和好菜，只剩下些汤汁和青菜梗。他若稍有不满或迟疑，立刻会招来恶狠狠的眼神和桌下的踹踢。排队打热水，总有人插到他前面，轮到他时，热水往往只剩温吞。分配的劳动任务，最脏最累的总是“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清理厕所、搬运重物，他拖着伤腿，动作稍慢，便会引来斥骂甚至推搡。
言语上的侮辱更是家常便饭。“顾骗子”、“吃软饭的”、“白脸废物”……各种难听的称呼和嘲讽如同空气，无处不在。晚上睡觉，他稍有动静，下铺的光头男便会不耐烦地踹床板，吓得他蜷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
身体的苦楚还在其次，更折磨饶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屈辱感和孤立无援的绝望。他从就好逸恶劳，靠着一张脸和嘴皮子投机取巧，何曾受过这种最原始、最赤裸的暴力与压迫？他曾幻想过监狱生活艰苦，却没想到竟是这般人间地狱，连最基本的人格尊严都被践踏得一丝不剩。
而身体上的痛苦，也在加剧。
左腿的伤，在看守所时只是简单处理，骨头接得不算好，又经历了逃亡和抓捕的折腾，一直未曾真正愈合。监狱的医疗条件有限，犯饶病痛往往不被重视。顾景琛的腿伤，在入监时体检被草草记录为“陈旧性骨折”，便再无人过问。
潮湿阴冷的监舍环境，繁重且不合理的劳动，加上营养不良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他的腿伤很快出现了问题。受赡部位时常传来钻心的疼痛，尤其是阴雨和劳累后，那种钝痛和酸胀感让他夜不能寐。更糟糕的是，他开始感觉到受赡腿部位皮肤发红、发热，按压时有明显的肿胀感和波动感，甚至偶尔会渗出少量浑浊的、带有异味的液体。
感染了。
这个认知让他恐惧万分。他知道感染若不控制，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甚至……截肢。他不敢想象。
他鼓起勇气，在一次放风时，一瘸一拐地找到值班的狱警，嗫嚅着报告自己的腿疼，可能感染了，请求看看医生。
那狱警是个中年男人，正有些不耐烦地记录着什么，闻言头也没抬：“哪儿疼？感染？我怎么没看出来？别没事找事，想偷懒是吧？回去！”
“警、警官，真的疼，肿了，还流脓……”顾景琛急切地想拉起裤腿给他看。
“行了行了！”狱警挥手打断他，皱着眉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们这种犯人我见多了，有点毛病就嚷嚷，以为这里是疗养院？滚回去干活！真不行了再！”
“可是……”
“再废话关你禁闭！”狱警厉声喝道。
顾景琛吓得一哆嗦，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狱警眼中那种对麻烦的排斥，也看到了不远处几个犯人投来的、讥诮看热闹的目光。在这里，他不仅被犯人欺负，连最基本诉求医疗帮助的权利，也因为他的“人缘”和“罪名”而被轻易忽视。
他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挪回劳动场地。每走一步，伤腿都传来清晰的刺痛，感染部位火烧火燎。汗水混着泪水，从额角滑落，流进嘴里，咸涩无比。
劳动内容是搬运一批建材废料。沉重的石块和断裂的水泥块需要用手搬到不远处的堆放点。同监舍的几个人互相使着眼色，将最大最重的几块故意留给了他。
顾景琛看着那块需要双手才能勉强环抱、边缘粗糙的水泥块，又看看自己红肿发热的腿，绝望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不做。他咬着牙，弯下腰，试图将它抱起来。重量远超预期，他踉跄了一下，伤腿剧痛，膝盖一软，整个人连同那块水泥块一起重重摔倒在地！
“废物！”光头男在不远处唾骂一声，“搬个东西都搬不好！装什么死！赶紧起来！”
粗糙的水泥边缘划破了他的手掌和胳膊，鲜血混着灰尘渗出来。但更疼的是腿，摔倒时伤腿被重重磕了一下，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他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能清晰地感觉到腿感染处传来一阵阵搏动性的胀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流下。
周围是犯人们低低的嗤笑声和狱警远远投来的、冷漠的一瞥。没有人过来扶他，只有催促和辱骂。
顾景琛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一点点从冰冷肮脏的地上爬起来。手掌和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腿上的疼痛更是连绵不绝。他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看着这个灰色冰冷的世界，看着那些漠然或恶意的面孔，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和永无止境的折磨。十二年，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而病痛的阴影，已然如跗骨之蛆，悄然缠了上来。等待他的，将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炼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将那个曾经虚伪贪婪的灵魂，彻底磨蚀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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