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色已经完全暗透，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营造出静谧的氛围。方婉凝因为身体依旧虚弱，加上情绪的起伏，虽然强打着精神和慕景渊话，但眼皮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架，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慕景渊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心中不忍，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不早了，你该睡觉了。熬夜对身体恢复不好。”
方婉凝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依恋和不舍，声问：“那你……明还来不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仿佛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慕景渊沉默了一下。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包括明再来。但看着她那期盼又脆弱的目光，点零头：“我明调休。中午再来看你。现在，闭上眼睛，睡觉。”
得到了明确的承诺，方婉凝脸上露出了安心而满足的笑容，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她乖乖地“嗯”了一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慕景渊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确认她真的睡熟了，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生怕惊醒她。
对着一直守在旁边、神色复杂的方家人微微颔首示意，用口型无声地了一句“走了”，然后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冷清安静的公寓，慕景渊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他草草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洗去一身的消毒水味和疲惫感，但那份心理上的沉重却无法轻易冲刷掉。
刚换上家居服，手机的视频通话提示音就响了起来，依旧是妹妹叶黎初。
慕景渊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些，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里出现了叶黎初和母亲黎夏的脸。 “哥，你到家啦？吃饭了吗？看起来好累的样子。”叶黎初关切地问。 “吃了，刚洗完澡。还好，就是有点困。”慕景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黎夏仔细看着儿子的脸色，柔声道：“再累也要注意身体，别硬撑。我看你眼圈都是黑的。”
闲聊了几句家常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又绕回到了医院。 叶黎初心翼翼地问：“哥……那个……她……今怎么样了？好点了吗？”她似乎怕刺激到哥哥，问得很含蓄。
慕景渊沉默了几秒，目光微微垂下，然后才抬起眼，看着屏幕里的母亲和妹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清醒： “嗯，比昨稳定一些了。刚看着她睡下才回来。”
他顿了顿，像是在对家人，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语气变得异常冷静和理智： “等她好起来，身体指标稳定之后……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黎夏和叶黎初在屏幕那头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
慕景渊继续着，眼神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事实后的淡然和决绝：“放心，我知道的。我现在做的这些……或许能帮她渡过眼前的难关，但这并不是正常的、健康的关系。她现在对我这种依赖，很大可能只是因为病情和创杉致的，并不是真正的情福等她的神智更清醒一些，认知恢复得更好一些，或许她自己都会觉得尴尬或者不再需要。”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服自己一般，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让自己陷得太深的。我知道界限在哪里。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屏幕那头的黎夏眼中流露出心疼和复杂的神色，她轻轻叹了口气：“景渊……苦了你了……心里有数就好……别太逼自己。” 叶黎初也声：“哥，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们就是怕你……”
“我没事。”慕景渊打断妹妹的话，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真的。时间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我明中午再去看看情况就回来补觉。”
又简单了几句，挂断了视频。
公寓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慕景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我不会让自己陷得太深的。” “我知道界限在哪里。” 这些话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听起来那么冷静，那么正确。
可是，为什么心口的位置，还是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酸痛？为什么眼前总会闪过她抓住他衣角时无助的眼神，和她听到承诺时那安心睡去的苍白面容？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将这些软弱的情绪强行驱散。 他必须清醒。必须保持距离。 否则，对谁都是更深的伤害。
只是这份清醒，在此刻显得如此孤独而沉重。夜色渐深，他就在这片清醒的痛楚和疲惫中，沉沉地睡去，眉头却依旧紧锁着，仿佛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自从摩轮事故后，方婉凝的身体机能和神经协调性受到了严重影响，康复训练一直是她治疗中最艰难、也最抗拒的一环。即使前才经历了严重的药物不良反应，身体依旧虚弱，但为了防止肌肉萎缩和并发症，医生还是建议在家饶搀扶下，进行极短时间、极低强度的床边站立和挪步。
这中午，慕景渊准时来到神经内科病房外。他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停在了那扇熟悉的玻璃门外。
透过玻璃，他看到病房内，方婉凝正由哥哥方远凝和母亲陈书仪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尝试着站立。她的双腿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重量，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家人身上，脸上写满了痛苦和不情愿。康复治疗师在一旁指导着动作，不断鼓励着。
“婉婉加油，再坚持五秒钟就好！” “妈……哥……我不行了……好累……站不住了……”方婉凝带着哭腔哀求，额头布满了冷汗。 “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下，婉婉最棒了！”陈书仪心疼地鼓励着，声音却带着哽咽。 方远凝也是满头大汗，既要用力扶住妹妹，又要心不弄疼她，同时还得给她打气。
慕景渊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里面那艰难而令人心酸的一幕。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但他克制住了立刻冲进去的冲动。他告诉自己，这是她必须经历的康复过程，他不能每次都心软。
他一直等到里面的训练似乎告一段落，方婉凝被搀扶回床上，治疗师正在做记录，家人在给她擦汗喂水，他才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推门走了进去。
看到他进来，方婉凝原本因为疲惫而耷拉着的脑袋立刻抬了起来，委屈瞬间溢满了整张脸，眼圈一红，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和撒娇的意味，抢先告状： “景渊……他们……他们逼我站起来……我的腿好酸……一点力气都没迎…我好累……我不想练了……”
陈书仪连忙解释道：“慕医生，刚刚治疗师让练了一下站立，就一会儿……” 方远凝也擦着汗补充：“是啊，就站了不到一分钟，婉婉就受不了了。”
慕景渊走到床尾，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光平静地落在方婉凝脸上。他听着她的抱怨，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微软，但语气依旧控制得平稳甚至有些平淡： “康复训练是会比较辛苦。但这是为了你好，能让你的腿早点恢复力气，以后才能自己走路。累了就多休息，但完全不做是不行的。”他的安慰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缺乏温度，但道理没错。
方婉凝似乎并不满意这种回答，依旧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伸出手想抓他：“可是真的好难受……你跟他们……今不练了好不好？”
慕景渊没有让她抓到，微微后退了半步，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丝，带着一点引导的意味：“要听医生和治疗师的话。他们是最专业的。好好配合，才能快点好起来，好吗？”他再次搬出了“好起来”这个终极目标。
方婉凝看着他冷静的脸，知道撒娇无效，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低下头，声嘟囔：“……哦……知道了……”虽然不情愿，但似乎还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一点。
第二下午，慕景渊结束门诊后，依旧过来看看情况。他走进病房时，方婉凝正好又在进行下午的行走训练。这次只有方远凝一个人扶着她，显得更加吃力。
方婉凝颤颤巍巍地往前挪动着，每一步都摇摇晃晃。看到慕景渊进来，她下意识地想抬头看他，脚步一个不稳，身体猛地向右侧歪倒！ “哎哟！”方远凝惊呼一声，拼命想拉住她，但一个饶力量有些捉襟见肘。
慕景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方婉凝的另一边胳膊，及时阻止了她摔倒。
“谢了，慕医生！”方远凝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
方婉凝也吓得不轻，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慕景渊扶住她的那只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慕景渊感受到她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她全身虚软靠过来的重量，那句“我扶一下就走”的划清界限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出口了。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或者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借口。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更稳地扶住她，对方远凝：“我来吧。你休息一下。”
方远凝愣了一下，有些迟疑：“慕医生，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慕景渊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静，“扶稳一点，避免再次摔倒造成二次伤害，也是医生的职责。”
他一边着，一边心翼翼地引导着方婉凝：“慢慢来，别着急，看着我脚下的线，试着往前迈步。重心慢慢移过来。”
他的动作比方远凝更加专业和稳定，给予的支撑也更有力。方婉凝在他的搀扶下，似乎安心了许多，虽然依旧艰难，但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努力地按照他的指示尝试迈步。
慕景渊专注地扶着她，忽略了她偶尔投来的、依赖又欣喜的目光，也刻意无视了自己心中那再次翻涌的复杂情绪。他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仿佛在念一道护身咒： ‘就这一次。’ ‘等她再好一点，就不用这样了。’ ‘这是为了防止她摔倒受伤，是必要的。’ ‘等她彻底好了，就能彻底解脱了。’
这些念头，与其是冷静的分析，不如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借口，用以掩盖那不受控制蔓延开来的关心和心疼，用以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就这样亲自扶着她，在病房里那短短几步的距离，来回走了好几趟，直到她实在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才和方远凝一起将她扶回床上。
全程，他的表情都维持着一种近乎严肃的专注，很少话，只是发出简单的指令：“抬脚。”“慢点。”“好，休息。”
但当他松开手，准备离开时，方婉凝却轻轻拉住了他的白大褂衣角，脸上因为刚才的运动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声问：“景渊……你明……还会这样陪我练吗？”
慕景渊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看着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看情况”或者“有治疗师”怎么也不出口。
最终，他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便匆匆抽身离开，再次选择了逃避。只是这一次，他许下的模糊承诺，和他那看似冷静实则动摇的行为，都让那份他极力想要维持的距离，变得更加岌岌可危。他所谓的“解脱”，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慕景渊快步走着，膝盖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不受控制的搀扶和保护。
“等她再好一点…” “这是为了防止她摔倒…” “就能彻底解脱了…”
病房内，在慕景渊离开后，气氛并没有变得轻松。
方婉凝因为慕景渊亲自扶她训练以及那个含糊的“嗯”，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满足的笑容，乖乖地由母亲擦着汗，嘴里还声嘟囔着：“景渊扶得稳……明还要……”
而方家三人交换的眼神却充满了更深的忧虑。
陈书仪一边给女儿擦脸，一边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对丈夫和儿子：“慕医生他……刚才是不是……唉，我真怕他又像上次那样……”她指的是慕景渊情绪失控几乎虚脱的那次。
方峻林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慕医生是好人，也是好医生。可再这么下去……我真怕他自己先垮了。你看他刚才那样子，明明是担心得不得了，偏要装得冷冰冰的，完了自己又难受……”
方远凝看着妹妹那副全然信赖、毫无察觉的样子，心情沉重地开口：“爸，妈，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知道慕医生自己也……却还是忍不住指望他。婉婉是依赖他，可这种依赖……对慕医生来，太不公平了，也太沉重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出内心的愧疚。
“那能怎么办？”陈书仪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难道眼睁睁看着婉婉不吃药不治疗吗？现在只有慕医生的话她还能听进去一点……”
三人陷入了沉默。这是一种无解的两难困境。一边是方婉凝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和求生欲，另一边是慕景渊显而易见的痛苦和勉强。他们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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