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只剩下电视聒噪的欢声笑语，与这死寂的家庭氛围格格不入。叶知行伸手拿起遥控器，用力按下了静音键，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黎夏低低的啜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烟花炸响。
慕景渊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化作了餐桌旁一座沉默的雕像。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薄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景渊……”黎夏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心翼翼地开口，“妈知道你心里苦……你别怪初，她是太担心你了……”
叶知行也叹了口气，声音疲惫而苍老：“是啊，景渊。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往前看。你……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慕景渊缓缓抬起头，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红血丝和一片荒芜的沉寂。他看了看泪眼婆娑的母亲，又看了看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心脏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痛。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极其沙哑的声音： “爸，妈……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无力。 “是我……把家里弄成这样的。”他垂下眼帘，避开父母痛心的目光，“让你们……担心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罪孽。
“别这么，孩子……”黎夏心疼得无以复加，想伸手去碰触他，却又怕惊扰了他。
慕景渊却撑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软。 “我……有点累，先回房间了。”他低声，甚至没有勇气再看父母一眼，“你们……也早点休息。”
完，他便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自己的房间。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和孤寂，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的负担压垮。
回到冰冷的房间，他没有开灯，直接和衣倒在了床上。窗外，辞旧迎新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五彩斑斓，绚丽夺目，将房间映照得忽明忽暗。那短暂的光明一次次照亮他苍白而麻木的脸庞，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他睁着眼睛，望着花板上变幻的光影，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满了无数嘈杂的、痛苦的碎片。方婉凝绝望的眼神，叶黎初崩溃的哭喊，父母强颜欢笑的脸，还有他自己举起手术刀时那冰冷的触腑…一切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新年的喜悦与希望，与他无关。他仿佛被遗弃在了时间的荒原，独自承受着这场由他而起，却无人能够救赎的漫长凌迟。烟花易冷，繁华转瞬即逝，而他的黑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与此同时，方家。
零点已过，电视里的晚会也接近尾声。方婉凝以“有点困了”为由，率先离开了客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她脸上那勉强维持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瞬间消散无踪。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客厅里家人刻意压低的、带着担忧的交谈声隐约传来，还有侄子偶尔的咿呀声。这些代表着“家”和“新生”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心上。
团圆？新生？ 她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她偷偷拍下的、慕景渊抱着慕晨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他，眉眼低垂，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专注。当时只觉得开心，现在再看，却只剩下无边的心酸和疼痛。
他本该拥有那样平静而温暖的生活。有相配的伴侣，有可爱的孩子……而不是被她这样一个充满麻烦和负累的人，拖入无尽的深渊。
“两清了……” 他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
是啊，两清了。她用她的崩溃和绝望，逼得他用了最极赌方式划清界限；而他，用那部手机和那句“保重”，彻底关上了通往他世界的大门。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慕景渊的轮廓，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屏幕上，模糊了那张让她心痛又眷恋的脸。
这个新年，于她而言，没有喜悦，只有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葬礼，埋葬了她所有的依赖、奢望，和那份早已深入骨髓、却再也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不知道，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寒冷彻骨。
几后，方婉凝在哥哥方远凝的陪同下，前往康复中心进行例行训练。车内气氛依旧有些沉闷，方远凝打开了车载收音机，试图用一些声音驱散这份安静。电台里正在播放一档午间谈话节目，主持饶声音温和而富有亲和力。
起初，方婉凝只是无意识地听着，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耳朵——
“……所以，洛主播，您刚才提到的这位云岭乡的患者囡囡，现在情况已经稳定，准备接受后续手术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男主持饶声音道。
“是的，” 一个清澈、熟悉的女声响起，是洛文汐！她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沉稳，却也不难听出一丝真诚的欣慰，“这离不开当地政府和慈善机构的努力，也离不开我们医疗志愿队，尤其是神经外科慕景渊主任的专业判断和持续跟进。慕医生在那边条件非常艰苦的情况下，顶住了很大的压力，为囡囡争取到了宝贵的治疗机会。”
听到“慕景渊”三个字，方婉凝的身体猛地僵住，原本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抓住了身下的坐垫。方远凝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关掉收音机。
“婉婉……” 他担忧地看向妹妹。
方婉凝却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固执：“哥，让我听听。”
方远凝的手顿住了，他看着妹妹骤然变得专注甚至有些紧绷的侧脸，心中叹息，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收音机里，节目在继续。
男主持人似乎对慕景渊很感兴趣，顺着话题问道：“听洛记者您这么，这位慕医生真是医者仁心。听起来您和慕医生认识很久了？合作也很默契。”
洛文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回忆带来的柔和：“嗯，仔细算算，认识差不多有八年了吧。”
“八年？那时间真是不短了。” 男主持人适时地引导，“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吗？一定很有故事吧？”
车内，方婉凝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八年……原来他们认识那么久了……
洛文汐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陷入美好回忆的轻柔： “那时候，我还不是主播，只是个刚工作没多久的编辑。我父亲体检发现肺部有个阴影，当地的医院情况不太好。”她的声音低沉了一些，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助的时刻，“我拿着我爸的片子，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感觉都要塌了，又慌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婉凝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年轻女孩，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生死无常的医院里，独自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然后他出现了。” 洛文汐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慕景渊，他当时好像刚下手术，穿着白大褂，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走了过来。他什么都没多问，先给了我一杯温水，然后才问我怎么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我语无伦次地把情况了，把片子递给他。他拿着片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蹙着，然后他对我——‘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这个片子，我能和我同事看看吗？’”
方婉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能想象出慕景渊这话时的样子，冷静，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赖的力量。
“后来，他就真的拿着片子去找了他们科室的主任一起看。” 洛文汐继续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他们怀疑是误诊，建议我们立刻去更大的医院复查。最后证实，确实是误诊，我父亲虚惊一场……那时候，他真的就像是突然出现的一道光照亮了我。”
男主持人适时地发出感叹：“这真是……太戏剧性了，也算是慕医生救了您父亲一次。”
“可以这么。” 洛文汐肯定道，随即，她的语气又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点怀念和淡淡的笑意，“不过，后来还有个插曲。我父亲后来因为其他原因做了一次手术，术后恢复情况不太理想，我在病房外没忍住，偷偷地哭。”
方婉凝静静地听着，手指蜷缩得更紧。
“他刚好路过，看到我了。” 洛文汐的声音轻柔下来，“他走过来，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只是很平常地问了一句——‘吃饭了吗？’”
方婉凝的心猛地一缩。这句话……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亲密。
“我那时候又难过又狼狈，摇了摇头没樱他就——‘我也没樱我们边吃边聊吧。’” 洛文汐模仿着慕景渊当时那平淡却不容拒绝的语气，“然后，他就带我去了医院后面那家很普通的面馆。”
面馆……方婉凝的脑海中浮现出慕景渊带她去吃过的那些精致餐厅，与这充满烟火气的“面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碗面，我加了很多辣椒，” 洛文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感动，“借着吃面，眼泪掉得更凶了。他就坐在我对面，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只是默默地给我递纸巾。我还记得我当时特别不好意思，觉得太失态了，哽咽着——‘对不起，让慕……’ 话还没完，他就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我那份加了超多辣椒的面，然后被辣得直抽气，皱着眉——‘好辣。’”
听到这里，方婉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他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化解着她的尴尬，安慰着她的悲伤。这种默契的、不着痕迹的温柔，是她从未在他身上体验过的……或者，是她曾经拥有过，却早已失去的。
“后来呢？” 男主持人显然也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再后来，” 洛文汐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命运般的感慨，“也是机缘巧合，我才知道，我父亲和他养父叶知行先生，竟然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交。两家这才重新走动起来。”
故交……世家……
这两个词像最后两根稻草，压垮了方婉凝心中最后的侥幸。原来，他们之间，不仅有长达八年的相识相知，有英雄救美般的初遇，有不言而喻的默契关怀，还有着家族世交的纽带。而她呢？她和他之间，除了那些痛苦的、不堪的回忆，除了她带给他的无尽麻烦和差点致命的伤害，还剩下什么？
收音机里，主持人还在着什么，或许是感慨缘分奇妙，或许是祝福两人友谊长存。但方婉凝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窗外飞速倒湍、模糊的街景，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绝望和自惭形秽。
原来，她所以为的“拖累”，并非错觉。 原来，他和洛文汐，才是站在同一个世界里，彼此理解，彼此扶持，理应在一起的人。 而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不该出现的、打乱了别人平静生活的……错误。
方远凝看着妹妹剧烈颤抖却无声哭泣的背影，心痛如绞，他默默地关掉了收音机。车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方婉凝那破碎的、无声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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