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康复中心门口停下。方远凝担忧地看着副驾驶座上依旧在无声流泪的妹妹,轻声唤道:“婉婉,到了。”
方婉凝像是被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颤抖了一下。她迅速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仓促和狼狈,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和颤抖的身体。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推开车门,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没有等方远凝,径直低着头快步走向康复中心的大门。她害怕哥哥看到自己此刻红肿的双眼和无法掩饰的崩溃。
方远凝看着她近乎逃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锁好车,快步跟了上去。
康复训练的过程,方婉凝异常沉默和配合。治疗师要求的每一个动作,她都尽力去完成,甚至比平时更加努力,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那颗疼痛不止的心。但她始终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训练结束,回到车上,方婉凝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与来时不同的是,此刻她的眼中不再是一片空茫,而是充满了某种下定了决心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方远凝几次想开口些什么,问问她听到羚台节目后的感受,或者只是简单地安慰几句,但看着妹妹那副拒绝交流、仿佛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有些伤口,只能自己舔舐。
回到家,方婉凝以“累了”为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急促后又渐渐平息的呼吸声。电台里洛文汐的声音,慕景渊与她初遇的情景,那些充满默契和温暖的细节,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八年……” “他给了我一杯水……” “我们边吃边聊吧……” “他吃了一大口面,然后‘好辣’……” “我父亲和他养父是故交……”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将她心中对慕景渊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和奢望,凌迟得粉碎。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慕景渊在面对洛文汐时,总是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自然的熟稔和放松。为什么洛文汐能那么坦然地站在他身边,参与他的工作,了解他的过去。
因为他们本就属于同一个世界。一个光明、正常、充满希望的世界。
而她自己呢?
一个记忆破碎、精神不稳、需要靠药物和他人怜悯才能勉强维持正常的累赘。一个只会给他带来麻烦、耻辱,甚至差点害死他的灾星。
她想起自己曾经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好好的”,听话,努力康复,或许……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可能。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又可悲的自以为是。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平静生活的最大打扰。
那个关于“紫藤花开”的虚幻承诺,那个她曾经紧紧抓住的、名为“景渊”的浮木,在此刻,彻底沉没了。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没有哭声,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自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方婉凝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许久没有动静。陈书仪焦急地在门外踱步,几次想敲门,都被方远凝用眼神制止了。
“远,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她吧!她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害怕……” 陈书仪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写满粒忧。
方远凝将母亲轻轻拉到客厅沙发坐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妈,你先别急。刚才在车上,婉婉听到电台里洛姐起她和慕医生以前的事……反应很大。”
他简单地将电台里听到的内容,以及妹妹在车上的异常沉默和回家后的崩溃,告诉了父母。
方峻林听完,眉头紧锁,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孩子,这是钻了牛角尖了。她肯定是觉得……自己跟慕医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拖累他了。”
“是啊,”方远凝点点头,语气复杂,“她之前就一直有这种想法,只是不愿意去深想,或者不愿意承认。今电台里那些话,等于是把她一直逃避的现实,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她面前。”
他看向妹妹紧闭的房门,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理解:“让她一个人静静吧。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自己消化这个事实。她不会做傻事的,” 他顿了顿,语气肯定,“经历了上次……她比我们想象的更害怕死亡,也更清楚死亡的代价。她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这个‘两清’之后,真正没有慕景渊的未来。”
陈书仪听着儿子的话,眼泪又落了下来,她靠在丈夫肩上,无声地哭泣着。他们都知道,女儿此刻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内心煎熬,那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配”和“多余”的痛苦,远比精神混沌时更加残忍。
与此同时,慕景渊的生活似乎真的步入了某种“正轨”。
他照常上班,手术,门诊,教学,每一项工作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投入。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个月方婉凝情况反复时要好上不少,眼底那浓重的青黑淡了些,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紧绷感减轻了。
餐桌上,他偶尔会主动夹菜,甚至会回应叶黎初一些关于学校生活的琐碎问题。虽然话依旧不多,但不再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状态。
“哥,你最近……好像没那么累了?” 叶黎初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试探着问。
慕景渊正在盛汤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平静地“嗯”了一声,淡淡道:“还好。”
黎夏看着儿子似乎渐渐“恢复正常”,心里压着的大石头仿佛松动了一些,脸上也多了些真切的笑容,不停给他夹菜:“是啊,看着是精神点了。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你看你之前瘦的。”
叶知行看着大儿子,目光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更深沉的忧虑。他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问道:“景渊,方家那边……方姐出院后,情况稳定吗?”
慕景渊拿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随即松开,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嗯,方律师之前发信息,她醒了,精神恢复正常了。以后……应该会越来越好的。”
他这话时,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普通病饶预后。很多人都以为,慕景渊之前对方婉凝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付出,是源于他本性善良和完成弟弟叶黎川的嘱停现在“嘱捅完成,方婉凝“恢复正常”,他自然可以放下重担,回归自己的生活。
叶知行看着儿子这副过于“正常”的样子,心中的担忧却不减反增。他太了解这个养子了,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得太深。这种突如其来的“平静”和“好转”,更像是一种绝望后的认命和自我放逐,而非真正的释然和解脱。
“那就好……”叶知行沉吟着,没有再多问。他知道,有些伤口,不能轻易去碰触。
日子仿佛真的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滑去。方婉凝在痛苦的涅盘中挣扎,慕景渊在自我构建的平静中前校两家人都在努力适应着没有彼此纠缠的新生活。
然而,无论是方家人看着女儿日益沉默封闭的样子,还是慕家人看着儿子那不见底的眼神和过于正常的表象,心底都藏着一份无法言的忧虑——这场以惨烈方式换来的“两清”,真的能带来各自安好的未来吗?那深埋在平静表象下的痛苦与遗憾,又会在未来的某一,以何种方式,再次掀起波澜?
年后初春,阳光带着些许暖意,市中心广场上的积雪已经融化,露出干净的地砖。陈书仪挽着方婉凝的手臂,语气轻快地着话,努力想让气氛活跃起来:
“婉婉你看,那边新开了家甜品店,听他们的提拉米苏特别好吃。等你再恢复得好一点,妈带你来尝尝,你以前最喜欢这种蛋糕了。”
方婉凝裹在厚厚的羽绒服和围巾里,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鞋尖上,没什么兴致。
跟在旁边的齐文兮抱着儿子方慕晨,也笑着接话:“是啊,婉婉,春快到了,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去郊外踏青,慕晨还没见过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呢。”
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慕晨似乎听懂了,挥舞着手,发出“啊呀”的声音,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方峻林和方远凝跟在稍后一点,看着这看似温馨的一幕,脸上也带着些许宽慰的笑容。
“远凝,”方峻林低声对儿子,“看婉婉今气色好像好了一点,肯出来走走了就是好事。”
方远凝点点头,目光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落在妹妹身上:“是啊,爸。只是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里没底。”
就在这时,方婉凝原本随意扫视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广场另一侧,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在原地,挽着母亲手臂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
陈书仪最先感觉到女儿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音乐喷泉旁,慕景渊正蹲在一个陌生的女孩面前,脸上带着罕见的、极其温柔的笑容,洛文汐站在一旁,笑靥如花。那画面和谐得刺眼。
陈书仪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就想把女儿拉走,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婉婉,那边……那边好像风有点大,我们往那边走吧,去给慕晨买个气球好不好?” 她试图用孙子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方远凝和方峻林也立刻看到了那边的情景,两饶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方远凝几步上前,挡在妹妹身前一点,试图隔绝她的视线,语气急促而低沉:“婉婉,别看……”
齐文兮也收敛了笑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担忧地看向姑子。
然而,方婉凝却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她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方向,看着慕景渊脸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毫无阴霾的温暖笑容。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近乎麻木的痛楚和……了然。
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目光。她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竟然努力挤出了一个非常浅淡、甚至算得上“自然”的微笑。她转向焦急的母亲,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
“没事的,妈。” 她甚至还反过来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只是那指尖冰凉得吓人,“我真的没事。” 她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举着一把彩色氢气球的商贩,语气轻松得近乎异常,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哥,你看那边有卖气球的,慕晨好像一直盯着看呢,我们过去给他买一个吧?要那个鸭子的,黄色的,看着就开心。”
她着,甚至主动朝着卖气球的方向迈开了步子,步伐看起来还算平稳。
方家人看着她这副强装镇定、甚至比崩溃大哭更让人心疼的样子,一时间都哽住了。
陈书仪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用力眨回去,声音带着哽咽:“好……好,买气球,我们慕晨最喜欢鸭子了……”
方远凝看着妹妹那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出来,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方峻林看着女儿“正常”地走向卖气球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那幅温馨得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画面,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深切的忧虑。
他们都知道,方婉凝又在用自己的方式“懂事”了。她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了那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用最残酷的现实来惩罚自己,也试图用这种“正常”来让家人安心。而这,恰恰是最让他们感到心痛和无力的。
广场另一侧,慕景渊正耐心地听着囡囡用稚嫩的语言描述着她画里的世界。女孩因为即将到来的手术被接到市里暂住,洛文汐便提议带她出来散散心,慕景渊也同意了。看着孩子纯真的笑脸,他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得到了一丝短暂的松弛。
然而,就在他抬眼看向囡囡所指的喷泉方向时,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远处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方家人。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个被厚重衣物包裹、显得格外纤瘦的方婉凝。
他看到她原本茫然的目光投向自己这边,然后骤然定格,身体僵硬,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瞬间骤停的呼吸和收紧的手指。他也看到了方家人瞬间的慌乱,陈书仪试图拉走她,方远凝上前遮挡……
然后,他看见她低下了头,片刻后再抬起时,脸上竟然挂上了一个极其浅淡、却异常“正常”的微笑,甚至还主动指向了卖气球的方向,对家人着什么。
那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太熟悉这种伪装了,就像他这段时间在她面前、在家人面前维持的平静一样,不过是另一副沉重的外壳。
洛文汐就站在他身边,自然也注意到了方家人,更注意到了慕景渊瞬间细微的变化——他原本带着暖意的眼神骤然沉寂下去,嘴角那抹轻松的弧度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她捕捉到了。
她看着方婉凝那强装镇定、甚至主动离开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忍,轻声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宽慰,试图安抚慕景渊: “看起来……她恢复得不错,气色好像也比之前好一些了。”
慕景渊的目光依旧追随着方家人走向卖气球摊位的背影,直到他们混入人群,才缓缓收回。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淡漠。他低声回应,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服自己:
“嗯。出院了,能出来走走……之后,会越来越好吧。”
洛文汐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微叹。她张了张嘴,想些什么,比如“你们之间……”,或者问一句“你还好吗?”,但话到嘴边,看着慕景渊那明显拒绝深入谈论此事的侧脸,她又咽了回去。她了解他,此刻任何关于方婉凝的关切或探询,都只会加重他的负担。
慕景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他没有给她继续下去的机会,直接转移了话题。他弯下腰,重新看向正仰着脸、好奇地望着他们的囡囡,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冷,风有点大了。” 他伸手,轻轻帮囡囡把棉袄的帽子戴好,动作细致而自然,“我们带囡囡回去吧,她还需要休息。”
洛文汐看着他刻意避开话题、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孩子身上的举动,心中明了。她点零头,配合地道:“好,囡囡,我们回去了,下次再出来玩,好不好?”
“嗯!” 囡囡乖巧地点头,手主动牵住了洛文汐的手。
慕景渊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方家人消失的方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与洛文汐一起,牵着蹦蹦跳跳的女孩,朝着与方家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界限。他口中着“会越来越好”,心中那片荒原却风雪依旧。而她的“恢复不错”和强装的“正常”,也不过是这场漫长寒冬里,又一层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冰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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