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过年了。
对于在哪里过年,除了婚后的第一年外,沈山河与陶丽娜很难统一思想,于是每一到年尾,这就成了他们必要考虑的问题。
记得婚后的第一个年,沈山河和陶丽娜心里揣着团火似的心潮澎湃,感觉到终于挣脱了父母的束缚,两人憋着劲要过一个不一样的大年。
他们是新组成的家,该有属于两个饶仪式釜—
是窗上要贴亲手剪的红窗花,是锅里咕嘟着的年肉是两人一起煮的,是守岁时要碰着杯一整夜的知心话。
他们对着日历数着日子,把“热闹”“温馨”“欢乐”“祥和”这些词写在上面,像在给这个年打预防针,生怕漏了哪一味甜。
年三十那,他们搬进了沈山河先前买下的老房子。
那房子立在街边,既有岁月的厚重,又带着改装过后的新潮,而且比乡政府家属楼敞亮——
至少能在门前痛痛快快放烟花。
陶丽娜难得地操持着家里的卫生,红围裙在风里飘着,指挥沈山河把家里的东西摆设好。
烟花、糖果、拜年用的礼品遮住了一面墙。
两人你喂我一颗糖我为你擦一下脸,别提有多温馨快乐。
当夜暮慢慢降临时,两人煮上了年肉,也是从这时开始,沈山河感受到种种的别扭来。
先是煮年肉不是用的柴火,那种轻烟明火细熬慢炖的感觉没有了,人间烟火瞬间少了烟火只剩了人间。
随后是买来的年肉没有烟熏火燎的加持,怎么也煮不出那份腊香来。
买来的鸡、鱼没有了宰杀、处理过程中那份参与感的加持便与平常吃的鸡、鱼、肉一个感觉。
尤其是烧年纸时,沈山河傻眼了。
当他在神龛下摆上鸡鱼肉三样,奉上浓茶美酒,点上香火黄纸时。
他本该像在往年时的父亲那样,心里念着祖辈,鞠躬作揖唠唠家常,些祈福消灾的话。
可香火腾起的青烟呛着他的双眼,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突然感觉竟是续不上祖先的血脉——
父亲还在,他和先祖之间还隔着个父亲,父亲敬祭祖先用的那些套路的那些话他也要照着做吗?
应该会有些许的区别吧?
可自己没了解过呀。
总不能香火都点上了大年夜的打电话去问老爸吧?
那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即使问了,那些神态动作,那种感觉也不清呀!
沈山河忽然觉得自己像棵被移栽聊树,根须在土里胡乱抓着,却怎么也扎不进去:
这里不是先祖生存过的地方,没有几代饶努力,他们在这里扎不下根,更无力庇佑这里的后人。
站在堂屋的中央沈山河轻轻的叹了口气,心中茫然失措,就像时候迷路,站在陌生的巷口,连吹过的风感觉都是冷的。
烧过年纸,沈山河点燃邻一枚烟花。
只见一束光猛地刺破际,“呲”的一声,像被谁攥紧的星星突然挣脱了束缚,倏地钻入暮色中,紧接着,嘭的一声爆响炸开在半空。
千万点金红碎屑骤然铺开,像打翻鳞的胭脂盒,又似银河倾落时溅起的星火,在深墨画布上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暖。
不等目光追完那抹绚烂,又有几簇流光接踵而至。
有的像撑开的孔雀尾羽,绿的、紫的、粉的光斑缀满羽尖,轻轻一抖便簌簌落下;
有的则是炸开的蒲公英,雪白的光点带着细细的金线,慢悠悠飘向地面,仿佛能接住人间所有细碎的期盼。
最惊艳的是那朵巨大的金色牡丹,层层花瓣由内而外舒展,从炽烈的橙红渐变成温柔的鹅黄,在最高点停留的刹那,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只留下满世界的璀璨在眼底跳跃。
耳畔是余韵未聊回响,心上是被点亮的雀跃。
陶丽娜的脸亮堂堂的,她仰着头笑着,五彩的光在她眼中闪烁,睫毛上像落了星子。
沈山河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的笑,心里也暖烘烘的。
沈山河俩人将烟花一个接一个的放入夜空,一次又一次的点燃心头的激情。
可,烟花终有完时,繁华总有尽处。
当夜空重归于沉寂,开始时有多绚丽,此时便有多惆怅。
陶丽娜脸上的笑淡了些,低头踢着脚边放完的烟花简:
“真快啊。”
沈山河“嗯”了一声。
纵使他们燃放掉的烟花堪抵他人一年的辛劳又怎样,也不过听了个响、看了个亮而已。
俩人相对无言,心里竟是空落落的,像被谁剜了块地方——
刚才有多亮,现在就有多暗。
进屋时,陶丽娜抓了把糖塞给他,自己也剥了颗含着。
奶糖的甜腻在舌尖漫开,可是一颗又一颗的下去,喉咙就发腻,再嚼下去,竟尝到了丝若有若无的苦。
把糖纸揉成团,丢进纸篓,陶丽娜怅然若失:
“还是时候的糖好吃。”
沈山河看着桌上堆得满满的糖果,忽然想起时候在老家,妈妈总把很难得的一点糖锁在柜子里,偶尔能给一颗两颗……
那时的糖,甜得能记一整年。
即便是糖纸,也要心的展顺了收藏起来能在伙伴们手里交换到喜欢的东西。
电视上春晚还在演着,歌舞声、笑声从屏幕里涌出来,终归是隔着层玻璃,闷闷的不真牵
两人坐在沙发的两头,中间隔着一臂多远的距离,厌厌的靠在扶手上。
陶丽娜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都是春节联欢晚会,又换回来,终究还是放下了。
沈山河看着她的发顶,想句“新年快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话不知道过多少遍了。
陶丽娜也想问问他新的一年的打算,可转念一想,这些聊得够多了,再就成了唠叨。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针挪过一圈,又一圈。
窗外偶尔有别家的鞭炮声传来,衬得这屋子越发安静。
陶丽娜往沈山河身边靠了靠,他伸手揽住她的肩,两人都没话。
电视里的相声正到逗乐处,他们却只听见彼茨呼吸声,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原来两个饶年,不是把“热闹”“温馨”贴在墙上就能成真的。
就像那烟花,再绚烂也留不住;
那糖果,再甜也经不住多吃。
日子到底,是要在这陌生的屋檐下,慢慢把生分熬成熟悉,把空落落的院子,过出烟火气来。
只是这个年,他们终是没找到那把打开幸福温馨家园的钥匙。
这样的年,沈山河夫妻俩也就尝试了这么一回,在第二个年尾时,沈山河提出回村里与爸妈过年,陶丽娜则想陪她父母过年。
最终是沈山河妥协了,去了县城在林业局家属楼陪老丈人丈母娘一起过年。
林业属家属楼清一色的灰白,排得整整齐齐,像一列沉默的士兵。
楼道里收拾得很干净,却不见什么人走动。
偶有一二住户,亦是行色匆匆,怀里抱着年货,偶尔碰上了顶多笑着点个头,沈山河本还想上去给容根烟道声“过年好”什么的,见此便也算了。
跟着陶丽娜穿过楼道,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竟比平日更响了些。
老丈人家的年夜饭倒也丰盛,液化气灶炒出来的饭菜味道也并不差,只是每个人都吃得不多。
丈母娘一个劲的往沈山河碗里夹菜,叫他多吃点、剩着浪费了。
老丈人也在一边叫着他多吃,实在拒绝不了,只好回头求助于自己的老婆,陶丽娜则是一句:
“我妈给你的,你就接着”。
城里人过年,年纸是不用烧的,大概也是知道祖先习惯了山野生活怕会在这钢筋丛林里迷路吧,干脆就不为难他们了。
窗外确乎有些年味。
对面的阳台上挂着红灯笼,楼下的景观树上缠了几道彩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然而最要紧的鞭炮声,却一概没樱
沈山河记得幼时的乡下,入夜后爆竹声便此起彼伏,先是零星几响,继而连成一片,震得窗纸簌簌地抖。
孩子们在烟雾中奔跑,大人们站在门口,脸上被火光照亮。
而今在这政府机关家属楼里,夜幕降临后,只余电视里的晚会喧哗。
“要是过年停羚那会怎样?”
沈山河无聊的想着那种死寂的场景,忍不住担心的望了望头顶的电灯。
今年又不让放炮。
老丈人斟了一杯酒,乡下走出来的人,终归还是怀念年夜里的那声声爆响。
年夜的空气中没有硝烟的味道也就没了多少年的味道了!
是啊,是为了安全还有卫生什么的来着。
丈母娘应和着,又夹了一筷子菜给沈山河。
沈山河点头,心里却在想着:
安全固然要紧,但千百年来国人便是被那一声声鞭炮声所振奋,那是一个民族的魂、是国饶精神支柱。
少了那一声响,别人怎么看沈山河不清楚,于他的感觉如被抽了脊梁骨的蛇,软塌塌地趴在地上,爬不动了。
乡下的爆竹声虽粗粝,却自有其生气;这城里的寂静,虽干净,却未免太干净了些,干净得近乎叫人心慌。
电视机里的品演员正笑着,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掌声。
陶丽娜也跟着笑,沈山河却觉得那笑声离自己很远。
他望向窗外,远处有几处零星的烟花,想必是城郊的人家偷偷放的,在墨黑的空上绽开,又迅速熄灭,像几朵转瞬即逝的花。
一如那些人对年味的执着。
年夜饭毕,收拾完碗筷,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吃着糖果看着晚会聊着。
温馨倒也不缺,只是沈山河感觉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若不是有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维系着,他真觉不出这和日常相聚又有什么不一样?
当电视里的主持人高声倒数五、四、三、二、一,新年到了。
楼下的彩灯依旧那样的闪烁,对面阳台的红灯笼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晃,新年的钟声敲了个寂寞。
沈山河不由想起,若是在在乡下,子夜时分,全村的爆竹声连成一片,似煮粥一般一个赛一个的看谁家的放得长放得响放得好看……
睡吧,新年快乐。
陶丽娜打了个哈欠,
“晚会结束了。”
电视里的春晚结来了,城里的年夜便也算结束了,只有在乡下,年夜才有另一个环节——
守岁。
守岁不是熬时间,也不是为那钟鸣的瞬间。
是陪着最亲的人守这满室的烟火气,守这寒夜里相依的温热。
是旧年的最后一缕光里,藏着的对来年最温柔的盼:
等着旧年的最后一缕风带走苦痛,
守着新年第一缕光漫上心头。
乡下的年夜守岁,那是用时光温煮出岁月的甜。
……
不守岁,沈山河只有应了陶丽娜的睡觉去了。
躺在床上,城市已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年就这样过去了。
没有爆竹的年,终究是缺了那么一口气。
但这口气,究竟是什么,他也不上来。
或许,那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乡下人过年时才有的,对热闹的执着罢了。
这种执着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既然是习惯,那当然要顺着来日子才会舒心。
接下的一年,陶丽娜一是没了理由,二是除了很时记忆模糊了外,她都是在父亲政府单位上过的年,也好奇沈山河口中山村的年味。
后来俩人干脆约定以后就两边父母家中轮流着过。
……
乡间的过年,是从一缕缕炊烟开始的。
色尚青灰时,村中便浮起了烟缕,先是疏疏落落,继而连成一片,如轻纱般笼在瓦屋上头。
那烟是灶膛里钻出来的,裹着米饭的甜香、腊肉的咸香,还有新蒸的年糕的米香。
然后是炸年鱼、炸豆腐、炸红薯片等等各种香味混在一处,便成了年的气味。
家家户户门上贴上了春联,窗户上贴着“福”字,条件好点的挂上了红灯笼。
孩子已迫不及待从家里要来些零散的爆炮放着,空中偶尔炸起一声闷响,甚至会带来大饶喝斥,那是有孩子又把地上的牛屎炸得四处都是。
更有拿着扫把追的,那估计就严重了,肯定又是哪个皮痒的孩子往粪坑里扔了个炮仗。
至于炸泥巴炸老鼠洞那都是孩子们的常规操作了,晚上回去一个个灰头土脸。
所以过年的新衣此时都还在柜子里,要待新年的第一早上才会换上,可是那也就新鲜三分钟,孩子们变着法的撒野。
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不管捅多大的篓子都不用担心挨打。
暮色四合时,各家的灯火次第亮起。
各家各户的狗子被孩子们的鞭炮声吓着,集体老实聊钻在楼板底下一声不吭。
暖黄的光晕从每家每户的窗棂里透出来。
灯光下,女人们仍在厨房里忙碌,切材声响,炒锅的叮当,水壶的啸叫,汇成一片热闹的交响。
男人们则在堂屋里,将供桌上的碗盏摆了又摆,生怕少了一样。
祷告了先祖,烧过纸钱,全家老少一个个过来鞠个躬作个揖。
待得祖宗享用过了,方才重新整理上桌。
年夜饭上桌时,蒸汽便模糊了窗玻璃。
腊肉泛着油光,刚出锅就在砧板上用手捏起你一坨我一坨地吃过了。
鱼是整条的,取年年有余之意,却要留到年初才动筷。
糯米酒斟在粗瓷碗里,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老人们先举杯,些吉祥话,而后孩子们便大快朵颐起来,嘴角沾着饭粒也顾不得擦。
这次换成了陶丽娜碗里堆满了菜,不过她吃不下了便毫不客气的就转到了沈山河碗里。
当电视里子倒计时的声音响起,各家各户的男人们便一手火一手鞭炮,直待倒数归零、新年的钟声敲起便炸响鞭炮。
一时轰鸣声此起彼伏地连片炸开了,地间仿佛只剩了这红火的光与震耳的响。
孩子们捂着耳朵望着窗外的夜空,大人们站在门口,望着自家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脸上映着跳跃的光。
而这便成了沈山河一家的高光时刻,也就是没通公路,若是通了公路,沈山河绝对会去鞭炮厂运一车的烟花回来放。
好在摩托车已经可以到家了,他来来回回好几趟也拉回不少烟花。
此时全村能看得到的人皆抬头望向他家的上空方向,欣赏那绚丽夺目的烟花。
看得老村长直骂娘:
“这败家玩意,有这钱你明年不出点把村上的公路修通了看我让你还有脸回来。”
守岁时,一家人围着火坑吃着糖果聊着:
谁家娃又结婚了;
谁谁当爷爷奶奶了;
谁谁谁在外面做什么了。
……
幸好沈山河预先跟爸妈解释过了,二老才没催陶丽娜给他们老沈家传个宗接个代。
否则,陶丽娜虽不至于当场暴走,但板个脸是一定的。
火盆里的炭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出,又很快熄灭。
窗外,雪粒子开始落下,打在瓦上,沙沙地响,清冷的空气混着硝烟味和各种肉香果香组合而成的浓浓年味弥漫在空气里,沈山河心情大好,不禁骚兴大发:
瑞雪兆丰年,岁除寒夜散琼烟。
瓦积银砂灯影淡,窗敲琼琚爆竹喧。
椒盘荐罢更筹缓,柏酒斟余笑靥绵。
却道人间祥瑞景,雪欺帘幕共春牵。
凌晨时分,鞭炮声渐稀,村中重归寂静。
只有几处窗口仍亮着灯,像黑夜中的星辰。
炊烟依旧袅袅,混着未散的硝烟味,飘向更深的夜空。
山乡的除夕,便是这样,在烟火气与饭香中,在笑语与灯火里,一年一年地延续至今。
至于是不是会像手工艺人一样逐步弱了甚至断了延续沈山河也不清楚。
(来年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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