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箱深处埋着半根断弦
锈蚀的铜芯裹满旧年松香
它记得你指尖的温度
记得月光怎样在丝线上流淌
第七格品柱的凹痕渐深
过往的颤音卡在木纹里
风干成标本
——直到今夜
月光突然俯身
用薄霜的嘴唇吻那截残铁
金属便簌簌地
在黑暗中舒展腰肢
它开始收集所有坠落的星粒
用磷火修补缺失的腹腔
将你遗留的指纹锻造成新弦
在寂静中重新校准音高
把未寄出的信叠成弱音器
当冰凉的银芒爬上琴颈
断弦突然绷直脊背
整个胸腔开始轰鸣
震得整片星空嗡嗡作响
此刻它正代替我的喉咙
在虚空里拨响
你毛衣上
那颗
永远扣不紧的
木质纽扣
三后,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清源镇。墨黑的云头压在屋顶上,沉甸甸的,几乎要碾碎房梁。泼的雨水打得房瓦噼啪作响,雨水沿屋檐奔流,汇成瀑布砸在青石板街道上。窗棂被风撕扯着狂响。
入夜,雷声已不是在边滚动,而是带着毁灭的气势,在屋顶正上方炸开。惨白的闪电每一次撕裂夜幕,都足以在一瞬间将黢黑的柴房照得如同幽冥鬼域。柴草和湿木头混合着尘土的气味塞满了鼻腔。
陈满囤蜷缩在狭窄的板铺上,断弦古琴被紧紧贴在怀里,那是唯一的坚固物。他紧闭着干涩的眼皮,每一次惊雷炸响,都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口,擂得他神魂欲散。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无休止的轰鸣和暴雨冲刷一切的疯狂。
就在一道撕裂穹的惨白闪电将柴房化为凝固白昼的瞬间,陈满囤怀中那沉寂冰冷的琴身,猛地爆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可怖震颤!
嗡——!
如同亘古沉寂的地核发出邻一声咆哮!一股冰冷至极、却又蕴含着某种古老而暴烈生机的气息,如同被闪电彻底激活的深海巨兽,排山倒海般从琴腔深处炸裂开来!
“呃…啊!”
陈满囤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抽气声,整个人瞬间被这股力量死死按在了硬板铺上!那根本不是人间的冰冷,它带着千载沉淀的幽冥寒气,直刺灵魂深处,要将他每一寸骨髓都冻结成齑粉。与此同时,一种尖锐到撕裂灵魂的痛楚,比雷劈更要强烈百倍地从他和琴紧贴的每一个触点爆发!那痛苦并非来自皮肉,而是来自灵魂本身,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正野蛮地将他和怀中这冰冷的凶物强行揉搓融合!
黑暗,无尽的、黏稠的黑暗翻滚着、膨胀着,猛地将他彻底吞没!
那不是失明的那种虚无的黑,这是真实的、有重量的、仿佛由亿万破碎记忆和灵魂哀嚎凝成的漆黑沼泽!一股庞大得无法形容的古老意识裹挟在其中,如同狂潮巨浪,裹挟着来自时间尽头的碎片——刀兵杀伐的喧嚣震碎了耳鼓,血的气息弥漫;丝弦绝响撕扯着神经,万古苍凉的悲声撼动了魂魄…无数碎片疯狂冲击着陈满囤那脆弱、蒙昧、近乎一片荒芜的意识之海。痛苦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他的牙齿死死嵌进下唇,鲜血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蔓延。
毁灭的潮水眼看就要碾碎他这卑微的烛火,意识最后的岌岌可危之地,一点微弱的、顽固的清明却死死攥住了风暴中的一个碎片——是那无形冰冷的第三弦拨动时,透进他指尖的那一丝古老韵律!
像是行将溺毙的野草攥住了唯一透下的光。陈满囤残存的全部意志,如同落海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不顾一切地缠绕住那点韵律!那是这团磅礴狂躁乱流中,唯一他本能地感到一丝“熟悉”的印记。
如同狂澜中的一块礁石死死抓住了一缕顺流而下的水草。抓住的瞬间,奇迹骤然降临。
那凶戾狂暴的冰冷洪流猛地一滞!
下一刻,千军万马般奔腾冲撞的无尽碎片和磅礴意识,被一股无法理解的浩瀚力量强行梳理、归拢!仿佛无边的墨黑粘稠潮水,被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约束,又化作一道温驯又磅礴的琉璃河流。不再是撕扯、碾压,而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姿态,沿着那“第三弦”微弱的联系痕迹,循着某种悠远古老的旋律指引,无声地、浩荡地注入了陈满囤那早已干涸龟裂的意识之海,甚至是他腐朽的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每一条枯萎的经络!冰冷彻骨,却不再暴虐,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被浸润充盈的饱满感,如同枯井迎来霖下奔涌的暗河。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圆满。
“咔嚓嚓——!”
窗外一道雷龙撕裂苍穹,映亮了柴房的一瞬。
书堂里那个枯瘦的身体缓缓挺直了脊背。浑浊眼白中的死气荡然无存,一抹幽深难测的清光在他眼底极深处悄然流转。外面雷声的频率、雨滴敲击瓦片的节奏、水流下坠砸在石板上的力量感,构成一张无比精密的声网,将他包裹其郑他甚至“听”到远处河床下水流更急促深沉的涌动。他动了动一直紧抱着琴身的手指,粗糙温凉的木材纹理,比最上等的绸缎更加细致可辨。无需视觉,一个由触觉、嗅觉、听觉构成的绝对清晰、绝对真实的三维世界在他脑海中悄然展开。
书堂的门被拉开一条缝,隔壁茶坊的王二狗提着一盏油豆似的灯进来。“先生?没事吧?刚才那阵雷声可邪乎,瓦片都掀飞几块……”他声音忽然卡住,昏黄的灯光映亮了角落里的陈满囤。
虽然模样还是那个瞎眼、枯瘦的陈满囤,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却笼罩着他。他并没有动,只是那么坐着,怀抱着那张断弦琴,脸上那层枯槁死气像是被雨水刷掉了些许,整个人沉静得像雨后幽深的古潭,透着一丝让人心悸的静气。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微光在昏暗中几乎难以捕捉,却冰冷锐利得如同一把出鞘古剑的第一抹寒锋。
王二狗心里莫名一颤,没来由地压低了声音:“……没事就好。”他放下灯和水碗,“渴了自己喝。”转身离开时却脚步微乱,背上如有针刺。
房间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的风雨如晦。
陈满囤缓缓低下头,手指重新落在古琴光滑的琴面上。曾经需要记忆的标记点,此刻只需意念微动,如同触摸自己清晰的掌纹般了然于心。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缓缓地掠过那曾经让他惊魂甫定的第三根断弦虚空的位置。
嗡……
一声无声的振动,只有他能感知的旋律在他体内经络深处回荡开来。那无形紧绷的弦丝微微颤动,激起一股冰冷的、却如臂使指的清凉气流,沿着那弦路激荡,在琴腔中盘旋一圈后,再次悄然没入他指尖深处。如此冰冷!却又如此熟悉!仿佛是他躯体的延伸!
一个声音,空灵、悠远、渺茫,如同从亘古冰封的山谷深处传来,带着穿越漫长时光的疲惫与尘埃,缓缓在他心底深处响起:
*“吾魄……安眠太久了……今以断弦重续为引,以汝身为筏……方得归……”
“……弦断,魂未绝……灵未湮……幸得汝孤意不弃,长执此器……”
“此身此灵……寄于汝……汝念动处,弦惊风雨……然其力……慎用……”
声音停顿了,仿佛在聚集力量,接下来的几个字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冽决绝,一字一句地凿刻在陈满囤的意识深处:
*“蛰伏三千年……只为……那件事……待汝……醒彻……”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那件事?”陈满囤心底无声咀嚼着这三个字,指尖在那虚无的第三弦上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弦丝无声振荡,引动着怀中古琴沉寂千年的冰冷灵气也随之发出一声低微清鸣,如同一声遥远的回应。
清源镇又恢复了往日模样,仿佛那场毁灭地的暴雨不过是一场幻梦。唯有镇东头临河茶馆,角落里那个抱着断弦古琴的瞎子书人,似乎起零微妙的异样。
茶馆的常客王二愣子几杯劣酒下肚,醺醺然走向角落那张长案,大着舌头嬉笑着伸出手,想去摸陈满囤怀中那张破琴上的凹痕:“先生!你这破棺材板子…到底…嗯?”
他黏糊糊的手距离琴身还有半尺,动作便猛地僵住了!
噗通一声闷响!一个酒气冲的壮汉,竟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出去,笨重地砸翻了后一张空着的木桌!碗碟哗啦碎了一地!周围人全都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满地狼藉和王二愣子摔懵聊肥脸,又看看角落里的陈瞎子。
陈满囤依然抱着他那张琴,干枯的手指轻轻压在光滑的琴面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凹点上,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块经历了千万年风霜的石头。唯有最靠近柜台的王二狗,昏花的老眼看到枯瘦老人毫无神采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白深处,有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让他脊背陡然生出一股冰凉的寒气,心猛地往下一沉。
窗缝里挤进来的秋风突然变得凛冽,“哗啦”一声掀开了对面刘记布庄幌子的一角。王二狗缩了缩脖颈,看着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低声念叨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儿……怕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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